朱重九嘴裏經常會冒一些誰也沒聽到過的新詞,這點,樞密院衆人都深有體會。但從沒有一次,大夥聽得像今天這般滿頭霧水。專業?還有業餘?如果前者出自韓退之那句“術業有專攻”的話,後者又語出何典?
正困惑間,卻又聽見朱重九敲了敲桌案,繼續說道:“會後你們兩個打報告向蘇長史請一筆款子,專門用在這上面。我會讓蘇長史直接從我的私庫裏撥付,不必通過戶局,也不必經過三院公議。”
“是!”軍情處主事陳基和内務處主事張松二人,雙雙躬身領命。
“從寬了花,不必給我省錢,不夠可以再撥!”深深吸了口氣,朱重九咬牙切齒地補充,“我就不信了,人民币玩家......,老百姓放着好好的安穩日子不過,會跟着他們走!”
因言治罪的事情,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去幹的。因爲他記憶裏多出來的那六百年經驗告訴他,這是最壞的一種選擇。此外,在所有應對辦法中,動用武力也是效果最差的一個。往往壓制得越厲害,反彈也就越大。一不小心就助漲了對手的聲威。
“是!”陳基和張松兩個再度施禮。然後互相看了看,相繼大聲進谏,“主公,微臣以爲,大總管府對各家報館的補貼金額,應該盡快重新議定!”
“微臣附議!主公不能由着他們拿了主公的錢,卻專門跟主公對着幹!”
“嗯,有道理!”朱重九聽後,笑着點頭,“就由永年負責出個具體提案,從下半年起,各家報紙的補貼,不再光和銷量挂鈎!具體考核辦法是什麽,内務部自己去琢磨。”
“是!”陳基和張松兩人欣喜地答應了一聲,雙雙歸座。
“主公.....”劉伯溫本能地就想勸阻,但話到嘴邊兒,卻發現自己根本找不到一個合适的理由。
所有大總管府的核心人物都知道,眼下淮揚各地的報紙,全靠朱重九私人出錢在扶持。無論是銷量最好的《淮揚旬報》,還是以往最不受人待見的《儒林正義》,每季度都能根據相關規矩,從大總管府内拿到一筆數額不菲的辦報補貼。如果沒有這筆從不間斷的投入,即便采用了水力印刷和硬木活字,以一個大華夏銅元一份報紙的售價,各家報館也根本無法收回本錢。用不了幾個月,就得相繼陷入關門的邊緣。
“怎麽?我從自己的私庫花錢,伯溫也覺得不妥當麽?”聽到劉伯溫的聲音,朱重九笑着反問。
“不敢,微臣,微臣隻是覺得,此舉,此舉未免,未免有銅臭,有逼人就範之嫌!”劉伯溫臉一紅,擺了擺手,用極其孱弱的聲音回應。
“不是逼,是引導。他們可以不聽,但不能指望我自己花錢鼓勵别人跟自己對着幹!”朱重九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後迅速将目光轉向張松,“永年,你不妨再加一條,大總管府鼓勵私人辦報。頭三個月的本金,皆可向官府申請補貼。三個月後的虧赢,就得看他們的銷量及考核成績!近千萬人口,卻就這麽六七分報紙,太少了,真的太少了!”
“是,微臣遵命!”張松先是愣了愣,然後喜出望外。
“坐下說話!”朱重九沖他揮了揮手,笑容裏露出幾分狠辣。
政治正确,這可不是另外一個時空前蘇聯的專利。事實上,在朱大鵬那個時代,被資本所控制的媒體,往往比受政府所控制的媒體更爲“自覺”。從經理,主編,編輯再到一線記者,都本能地遵照着一條看不見的紅線,輕易不敢逾矩。
所以,另外一個時空有句話說,甯得罪默克爾,不能得罪默克多。得罪了德國鐵門娘子,頂多被鐵娘子的粉絲數落一番,德國政府未必拿你怎麽樣。得罪了報業大亨默克多,他卻有足夠辦法,讓你發不出任何聲音!
而現在,淮揚大總管府不但掌控着地方政權,并且掌控着資本。朱重九就不信,幾個老儒和所謂的名士,能跳出這兩隻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手。
想到這兒,他頭腦中忽然又是靈光乍現,拍了下桌案,大聲道:“不光是報館和讀書人,其他行業也不該忽視。這樣吧,從今年起,本總管每年拿出十萬貫來,重賞那些在各行各業有傑出貢獻者。就叫,就叫炸藥獎,算了,還是叫華夏獎吧!具體怎麽分配,等改天三院齊聚時,再另行公議!”
“主公英明!”張松、陳基、黃老歪、焦玉等人齊齊起身拱手。
眼下揚州城附近的上好天字号水田,每畝售價才四貫華夏通寶。而到了睢陽、宿州附近,普通良田每畝頂多一貫半。十萬貫華夏通寶,哪怕被分成二十份,也夠每個受獎者立刻變成大富豪。全部置換成土地來種,足夠子孫後代揮霍好幾輩子。
可以預見,當這個消息傳播出去後,會給淮揚各地,給全天下帶來何等的震撼。“平等宣言”再驚世駭俗,受影響的也隻是士紳和儒林。普通百姓和那些小門小戶,并沒感覺到任何威脅。而十萬貫華夏通寶,卻是看得見,摸得到的好銅錢,隻要你有本事,肯上進,就有機會将其賺到手裏,從此往後不必再看任何人臉色吃飯,也不必再拍任何人馬屁。
“主公視金銀如糞土,微臣欽佩之緻!”即便是劉伯溫,當琢磨明白十萬貫的威力之後,也隻能歎息着拱手。
和先前鼓勵百姓辦報一樣,這也是朱重九從他私人分紅裏拿出來的錢,誰都幹涉不着。哪怕如大唐魏征這樣的诤臣,可以阻止太宗陛下動用國庫給他自己翻新宮殿,卻也不能插手皇家的私庫如何運作。否則,公私之間就徹底沒了界限,進谏者必将遭到全天下人的唾棄!
“都是一些小道爾!根子還是沒有解決!”朱重九過夠了人民币玩家的瘾,擺擺手,意興闌珊地回應。“具體如何讓平等之道深入人心,還請諸君以良策教我!”
如果那些士子和名儒們,不主動前來淮揚找麻煩。也許他還不會意識到自己的被逼無奈提出來的“平等宣言”,會被對方如此敵視。但現在,當發覺到四下裏那濃濃的敵意之後,他的好勝之心反倒被激得獵獵爆燃。決定傾盡全力跟明裏暗裏的對手們鬥上一鬥,哪怕是失敗了,頂多是自己變成另外一個朱元璋,未必會損失更多!
“報紙上最近冒出來一個青丘子,末将以爲,此子是個大才!”感覺到朱重九心中濃烈的鬥志,胡大海站起身,笑着薦賢。“他說的那些,非但切合主公平等之意。更令末将佩服的是,此君出招,甚得兵家之要。輕而易舉,就把鄭玉等人耍了個團團轉!”
“的确,這個青丘子的确人才了得!”劉子雲也站起來,笑着附和。“末将前一段時間,被那幫腐儒們氣得隻想殺人。但看了青丘子的高論,卻又開心得想痛飲三杯。非但觀點與腐儒們針鋒相對,難得的是言必有出處,所引皆爲聖人、亞聖和朱子的原話,讓鄭玉等腐儒根本反駁不得!”
“有這麽一個人才?”朱重九聽得有趣,目光緩緩轉向張松,“該不是你們内務處專門請來的看場子的吧?!”
“微臣不敢!”張松聞聽,趕緊站起來擺手,“未得主公将令,微臣不敢輕舉妄動。不過,如果主公想要查出此人真身,微臣保證,兩日之内就能将其請到大總管府裏來!”
朱重九略加斟酌,然後笑着擺手,“算了,還是不打擾他了!如果他不願意現身的話,就由着他。如果哪天他想現身了,今年的華夏獎就算他一份!”
“微臣遵命!”張松在肚子裏偷偷吐了口氣,鄭重答應。
身爲内務處主事,猛然間冒出了個可以跟鄭玉等人一争短長的儒林翹楚,他不可能不派人去查。但不查還好,一查之下,立刻冷汗直冒。此人居然年方弱冠,跟自家主公差不多大小。而此人的居住地址,居然就是揚州城集賢館。現任山長乃爲逯魯曾的小兒子逯鵬,眼下淮揚受推舉入仕者,十個裏邊至少有五個出自此門!
“像這種有學問,又肯順應時勢而改變的,諸位平時不妨多留意一些!”目光轉回胡大海,朱重九繼續吩咐。他是鐵了心要将自己的平等之路走到底,因此願意吸收任何生力軍。“先推薦他們去集賢館,等适應了咱們淮揚的情況後,再酌情留用。今年的科舉題目,我也會跟逯長史叮囑一下,讓他略做些變化!”
“多謝主公厚愛!”舉薦雖然沒有成功,卻換來了一道專門的政令,胡大海非常高興地躬身施禮,“但末将今年的推薦名額.....”
朱重九迅速反應過來,立刻出手将疏漏堵死,“這個屬于特殊情況,不算在你們各自原有的名額之内。但如果所薦之人不堪大用的話,該追溯的責任,依舊會追溯到爾等頭上。再強調一次,我不在乎你們舉薦的是不是自己的親朋好友,我在乎的是,他們是否可用,是否跟咱們一條心思!具體該如何做,大夥自己把握!”
“末将知曉!”胡大海憨厚地笑了笑,舉手給朱重九行了各标準的軍禮。
上次他出征在外期間,長子胡三舍勾結其他幾個衙内,打着父輩的名義安插私人,拉幫結夥,惹下了天大的禍事。雖然過後朱重九并未追究,但他心裏,卻始終浮着一團陰影。如今,君臣兩人将話點破了,心中的憂慮自然煙消雲散。
其他幾個人,也因爲去年的吏治整頓,在舉薦人才方面患得患失。今天聽朱重九親口強調,舉賢論才不論親疏遠近,也覺得各自的心髒輕松了不少。紛紛笑着開口,感謝自家主公的厚待。
“恐怕,這依舊是治标不治本!”隻有劉基,永遠特立獨行。沒等大夥開心的笑聲散去,就站出來,鄭重提醒。“禮教畢竟傳承千年,對也罷,錯也罷,深入人心。即便來的人都口稱平等,内心深處,恐怕依舊還是信得原來那些。隻是爲了前程,不得不跟主公虛與委蛇罷了!”
“嗯,伯溫有何良策?”被兜頭潑了一大瓢冷水,朱重九卻不生氣。點點頭,笑着向劉伯溫請教。能解決問題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對方這個臭脾氣,尚在他忍受範圍之内。
劉伯溫果然也不辜負他如此委屈求全,想了想,很是鄭重地問道:“主公的紫金山天文台,到底能看到什麽?”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軍中的望遠鏡,你們手裏也都有。如果夜晚用來看星星和月亮的話,已經與原來大不相同!”朱重九也想了想,據實相告。
他之所以選擇将天文台建立在紫金山頂,是爲了滿足另外一個靈魂關于前世的回憶。具體能看到什麽,自己也沒仔細核實過。但按照現在淮揚工坊的脫色玻璃和望遠鏡制造水平,在不惜成本的情況下,将頭頂的星空放大二十幾倍應該不成問題。那樣的話,軍中那種放大倍數在五到八之間的望遠鏡所能發現的變化,在大截面,高倍數望遠鏡下,無疑會變得更加清晰。(注1)
“微臣早年間曾得《奇門遁甲》三卷,據傳深研之,即可觀星斷命,推演古今!”劉伯溫忽然歎了口氣,語氣裏充滿了失落。“然微臣數月前偶然興起,拿起望遠鏡觀星,卻發現星空與微臣以往所學大相徑庭!”
“唉——!”陳基、張松等人感同身受,不計前嫌,陪着劉基一道長籲短歎。
他們也都算飽學之士,當然受傳統影響,除了儒學經義之外,對星相、道法等玄妙的學問,都有所涉獵。然而随着在大總管府見識到的新東西越多,他們發現自己以往信以爲真的玄學越不靠譜。特别是望遠鏡出現之後,廣寒宮變成了一個滿臉大坑圓餅,銀河當中,群星荟萃。
而傳說中,西方金之精,白帝之子,上公,代表到足夠倍數大将軍之象的太白金星,被望遠鏡放大之後,居然也是一個暗黃色的圓餅,除了表面沒麻子之外,看上去竟然跟廣寒宮無絲毫差别!(注2)
這給他們心髒所帶來的沖擊,幾乎不堪忍受。好在跟在朱重九身邊見到的怪異事情多了,大夥已經漸漸學會了自我安慰。大總管非常人,行非常之事,所以看到的東西也受其影響,真假難辨。而這種自我安慰,畢竟經不起推敲。所以被劉伯溫一提出來,就覺得自己以前所學皆是謬誤,頭頂的星空更加遙不可及。
“諸君切莫歎氣,請聽劉某一言!”劉伯溫的眼睛,卻看到了更多。“儒家之禮,道家之德,墨家之兼愛,皆起源于天。天人合一,伍德始終,三統三正、三綱五常學,更是與天空星鬥密不可分。”
又深深吸了口氣,劉伯溫非常痛苦地做最後補充,“可以巨鏡觀之,天根本不是原來那個天,星亦非原來的星宿,禮儀道德,綱常統正,自然也失去了依托!”
注1:當望遠鏡發明之後,伽利略迅速制造出了3倍和九倍望遠鏡,最後又制造出放大三十三倍的望遠鏡揭秘星空。
注2:因爲與地球距離近,在天氣晴朗,沒有污染的情況下,十倍望遠鏡,即可看到金星的球形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