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篇文章無論從立意角度還是行文角度,都略顯生澀。如果由周霆震、鄭玉等儒林名宿們來品評的話,恐怕連縣學考試都不會讓其通過。然而,文章末尾那句疑問,卻立刻在揚州城内外引起了軒然大波。
第一批看到文章的儒生,習慣性地就去問罪于刊載文章的那家報紙《春秋正義》。但發現其是舉國上下爲數不多還能替儒林發聲的通道之一後,就迅速将問罪目标轉向了文章的執筆人。
怎奈令他們非常郁悶的是,執筆人隻按照慣例在文章末尾留了個假号,青丘子。具體是誰,卻根本無從查起。想方設法找到報紙的掌櫃和當天負責審閱報紙的幾個讀書人,後者則非常尴尬地承認,最初做審閱時隻是草草看了前半段,所以稀裏糊塗地就下令付梓了。萬萬沒想到,那個青丘子狡詐到了如此地步,居然讓文章的後半段的立意走向了與前半段截然相反的方向!
找不到罪魁禍首怎麽辦?當然是立刻發文去将這篇《原禮》駁得體無完膚!好在眼下揚州城内大家雲集,倒不缺乏運筆如山的儒林名宿。于是乎,就在《原禮》刊發後的第五天,本該每旬一期的《春秋正義》就又臨時增發了一期。八個版面上,刊登滿了由周霆震、鄭玉、王翰等名宿寫的文章,引經據典,将《原禮》中的内容逐條批駁。
結果不這麽幹還好,新增發的《春秋正義》一出,整個儒林轟動。兩千多份報紙當天就被搶購一空,書鋪老闆趕緊又臨時加印了三千多份,依舊供不應求。許多買不到報紙的人,甚至不惜花大價錢從縣學中雇傭學子謄抄,也要留一份做永久珍藏。
畢竟執筆的都是當世名流,全天下任何一家書鋪,想同時讓如此多的才子爲其寫文章,基本沒有可能。而《春秋正義》偏偏做到了,并且題目立意都一模一樣。即便不支持其中觀點,拿回家去,也可以給孩子當作範文參考,如此一舉兩得,那期《春秋正義》如何能不賣得揚州紙貴?
這世界上,對金錢最爲敏感的就是商人。當發現以往鮮有人問津的《春秋正義》忽然變成了搶手貨之後,淮揚地區的其他幾家私辦報紙,如《揚子江轶聞》、《兩淮雜事》等,立刻投入了戰場。于是乎,一家家報紙各自組織人手,東西效颦,關于禮與仁之間的話題,層出不窮。
隻可惜,由于平素過于專注于街頭巷尾的緣故,大多數報紙都因爲品位太低,很難入大儒們的法眼。所以根本請不到什麽名家,勉強拼湊出來的東西,看起來也驢唇不對馬嘴。刊發之後,銷量不增反降,真是鬧了個贻笑大方。
賠錢的買賣,商販們當然不願意做。正當大夥後悔的幾乎跳腳之際,幾家報紙卻同時收到了青丘子的第二篇文章,“說仁”。
比起上一篇《原禮》來,這篇文章的文筆就提高得太多了。并且不再像先前一樣遮遮掩掩,并且開篇就向如今盤踞在揚州城内的名流宿儒們發出了問诘。
文章依舊引經據典,文四骈六,想完全讀懂并不容易。但刨除那些複雜的旁征博引後,大體的意思卻簡單而清晰。子曰:“當仁,不讓于師”。所以青丘子身爲晚輩,就有足夠的理由,跟前輩名宿們一較短長。
這不是不尊師重道,也不是自不量力,而是要捍衛聖人之本意。
而《春秋正義》刊發了青丘子的《原禮》之後,卻将《說仁》拒之門外,明顯是背叛了聖人之言,也辜負了其報刊之名。那些在《春秋正義》上撰文批駁青丘子,卻不肯讓青丘子發出聲音的名宿們,則要麽是膽怯理虧,要麽是蓄意曲解聖人的經典,試圖以己之昏昏使人昭昭。
罵完了名流了宿老。青丘子筆鋒一轉,直奔主題。理直氣壯地自問自答。何爲仁?聖人在《論語》裏頭其實說得非常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在這方面,聖人将他的本意表達得極爲清楚,人和人之間完全是平等的。按照聖人的觀點,人人各盡其知能,才力,各得分願,則大道将興。雖爲父者,不得以非禮束縛其子,而論其他乎?
而接下來,青丘子又借題發揮。由聖人之仁,引申到揚州乃至全天下義軍都在做的事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沒有人天生喜歡被當四等賤民對待,更沒有人天生喜歡受奴役。所以,紅巾軍起義,就是順應的聖人之仁,具有無法反駁的正義性。
而淮揚當前所信奉的人人生而平等,就是仁的具體體現。“蓋非談平等,則不能去奴隸心,非示衆生可爲聖賢,則則不能去退卻心。進而欲求大道而無望。”
衆人皆可爲聖賢,乃亞聖孟子所雲,非青丘子首創。
亞聖孟子以爲,“人皆能爲堯舜”。堯舜于堯舜不分高下,則人與人之初生而平等。
聖人曰,“有教無類”、“學而優則仕”,則是平等的條件下,後天努力不同,而給予那些肯努力向上者,出仕,去更好地推行“仁”之道。聖人最初,就不認爲有人天生便可以高高在上。讓大夥出仕,也不意味着他們可以随意踐踏同族。
聖人希望門下弟子,相處以友。取長補短,平等互助。即便聖人曾推崇以禮治世,退一步講,聖人的門下弟子之間,儒生與儒生之間,在聖人眼裏絕對平等。
若是聖人門下子弟繼承聖人絕學,認同彼此之間的平等,那“推己及人”,儒林子弟與非儒林子弟,也沒有互相奴役的道理。聖人講究“有教無類”,若是全天下百姓都了讀聖賢書,皆爲聖人門下的子弟呢?則平等之道必然大行,天下必然大治。
......
“這,這簡直就是雪中送炭!”《兩淮雜事》的掌櫃周珏的哪管文章的觀點對不對,沒等将一篇《說仁》文章讀完,就意識到了,自己獲得一個翻本機會。随即也不管什麽上旬還是下旬了,迅速組織人手,将此文在報紙下一期的頭版付印。同時,在報紙上最上方專門用最大字号寫了一個标題,青丘子舌戰群儒!
聰明人可不止他一個,第二天,與最新新版的《兩淮雜事》同時,另外就有四家報紙,都将《說仁》放在了頭版。而看熱鬧的從不嫌事兒大,發現有幾家報紙同時對《春秋正義》展開群毆之後,許多原本對此話題不感興趣的市井百姓也紛紛掏出餘錢,去買份報紙去查探究竟。
大夥都看得懵懵懂懂,分辨不出對錯。但不可否認的是,青丘子的《原禮》和《說仁》與名宿們反駁他的文章,同時傳遍了整個淮揚。并且還随着商販和報紙的腳步,迅速向全天下快速傳播。
而《論語》中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己所不欲,勿施于 人。”“有教無類”等名言,以及《孟子》中,“人皆可以爲舜堯”“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等警句,也迅速以另外一種解釋被廣爲人知。
“曲解聖人之意,其罪當誅,當誅!”揚州城最大的一家客棧的上房裏,師山先生鄭玉揉着一份《兩淮雜事》,恨不得将青丘子的肉身從報紙中揉出來,然後依“夫子誅少正卯”之舊例,當場砍死。
“當誅,當誅!”
“必須把他找出來,驗明正身,然後綁到夫子廟前處以極刑!”
“還有這幾家報紙的掌櫃和東家,也必須追究到底!”
.....
伯顔子忠、曹彥可、韓因等次一級名儒紛紛擦拳磨掌,怒不可遏。如果此事發生于淮揚之外,大夥絕對可以将報館掌櫃、東家扭送官府,然後逼着他們找出到底誰是青丘子,處以私刑。過後官府非但不會追究,反而會認爲他們捍衛了儒林正道,加以大肆褒獎。
而在淮揚,衆人的願望就很難實現了。首先,他們各自身後的人脈,都對此地鞭長莫及。其次,街頭巷尾不停走來走去的那些黑衣人,也絕不會容忍任何私刑,在他們眼皮底下發生。、
“最可惡的是那《春秋正義》!”忽然間,有人調轉劍鋒,直奔大夥身後。“要不是它先刊發了青丘子小兒的文章,我等豈會如此進退維谷?”
正所謂一語驚醒夢中人。大夥瞬間就感覺受到了出賣,幾乎個個怒發沖冠。如果《春秋正義》不疏忽,大夥就不會撰文反駁青丘子。而青丘子的謬論,就不會像現在一樣傳播的人盡皆知。《兩淮雜事》、《揚子江轶聞》這些不入流的小報,就不可能找到機會渾水摸魚。
“那,那《春秋正義》哪裏是疏忽,分明是爲了錢财而公然愚弄我等!”有人在猛醒之後,循着同樣的思路,迅速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
事到如今,除了青丘子這個罪魁禍首之外,收益最大的,無疑是《春秋正義》的背後東家。沒多花一文潤筆,就請了如此多名宿爲他撰稿。讓《春秋正義》從原本苟延殘喘的狀态,轉眼間躍居淮揚三大報紙之一。而最可惡的是,那報紙掌櫃居然忘恩負義,公然聲稱,接下來幾期,他們要同時将儒林名宿們的文章,和青丘子及其支持者的文章,并列刊刻發行。絕不再輕易授人以柄,毀了報紙和諸位才子的名聲!
“要不是我等,它怎麽可能起死回生?!”
“說是不授人以柄,分明是巴不得我等跟青丘子永遠争執下去,他好坐收漁利!”
“該死,其心當誅!”
“當誅,當誅!”
.....
刹那間,大夥就發現了第二個該滿門抄斬的對象,恨不得立刻拔出刀來,将其亂刃分屍。
“其罪固然當誅,但吾輩如今身在匪窩,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爲妙!免得又像上次一樣,中了那朱屠戶的圈套!”儒林名宿周霆震年齡稍長,出身也相對寒微,所以想得更多一些。沖着怒不可遏的衆人拱了拱手,小聲提醒。
“呃!”衆人聞聽,先是沖着他怒目而視。随即,就想起來老儒王逢被氣吐血的場景。那一刻,朱屠戶也是什麽都沒幹,由着他們折騰。而最後,他們卻落了個自取屈辱!
莫非,這又是朱屠戶的詭計?刹那間,衆人背後就冒出一股森然涼意。
肯定是,那朱屠戶老謀深算,估計此刻就等着大夥忍受不住,主動去觸犯淮揚那多如牛毛的苛法。然後他好将大夥捉拿治罪,名正言順。
呸!什麽不因言罪人,狗屁。找如此多報紙來圍攻大夥,撩撥大夥搶先動手,與因言罪人還有什麽差别?!
“的确,我等切不可輕舉妄動!”
“然,那朱屠戶最喜歡自我标榜公平公道,隻要我等不上當,他多少還要顧忌着一些臉面!”
“如今之際,最好的策略,就是以不變應萬變!靜待時機!”
.....
在場當中不少人,如老儒王翰,才子伯顔守中等,都曾經在官場中打過滾兒,熟知官府慣用的害人手段。沉吟片刻,相繼補充。
“那要等到什麽時候?”
“怕什麽,死則死爾!”
也有不少性格剛烈者,揮舞着胳膊反駁。既不能當面罵賊,又無法讓當地百姓明白什麽是大義,還每天看着自己荷包裏的錢流水般向外花,他們的耐心已經被消耗到了極限。所以甯願拼掉最後所有,好歹博取青史留名。
“不需要太久了,下個月,觀星台就會落成。屆時,朱屠戶肯定會去江南!”師山先生鄭玉想了想,咬着牙說道。“集慶乃新下之地,百姓受朱屠戶的愚弄未深。而臨近集慶,便是吳越。天下才俊半數居于此。老夫就不信,聽聞朱屠戶歪解聖人之言,他們卻個個都無動于衷。”
“師山先生是說.....?”衆才子名流們微微一愣,遲疑着問。
“我等可一面于那青丘子論戰,一面四下奔走,聯絡同道。一起前往集慶,以逸待勞。若是那朱屠戶不來則已,若來,便讓他當場給天下讀書人一個交待!”師山先生鄭玉繼續冷笑,兩眼中緩緩湧現出幾道寒光。
“不妥,人心難測。一旦把朱屠戶逼入絕境,恐怕會流血漂杵!”老儒周霆震被吓了一跳,連忙低聲提醒。
“就是要流血,那朱屠戶富甲天下,又頗董收買人心。若不流血,絕無讓天下人認清其真實面目的可能!”師山先生鄭玉點了點頭,臉上露出幾分舍生取義的決然。“諸君盡管放心,屆時某絕不藏于人後。不流血則已,若流血,則以鄭某始!”
注1:關于儒學和平等,就不都寫了。國學名宿熊十力有《原儒》一卷可供參考。若儒學能夠浴火重生,功歸他,過亦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