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友諒單手扶在城垛上,臉色比天空中的彤雲還要黑。一串粉紅的色血珠,緩緩從他的掌心處淌出來,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浠水防線被攻破了,蕲水大橋緊跟着易手,隻用了短短不到半個月時間,天完帝國就僅剩下了老巢蕲州一座孤城。不對,假如把江南的池州和半個安慶路也算上的話,應該還不至于亡國。但那邊的繁華程度怎麽能跟蕲州比?天完朝的徐皇帝自打即位以來,把每年的大部分财稅,連同抄沒所得,都用在了蕲州。将此城打造得宛若人間仙境。丢了蕲州,就等于将天完帝國的家底兒丢了一大半兒。況且以皇帝陛下那個性情,撤到池州後,少不得又要把在蕲州的事情重來一遍。到時候,被逼反的可不是左相倪文俊了,右相彭瑩玉同樣未必忍受得了他的驕奢淫逸!
所以在天完帝國新任金吾将軍,五城兵馬司都指揮使陳友諒眼裏,守住蕲州,是保全天完帝國的第一關鍵。如果蕲州沒了,天完帝國也就徹底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對于安慶和池州的其他南派紅巾弟兄來說,沒有徐壽輝這個暴發戶皇帝,比有這麽一個皇帝更要舒服。至少,大夥不用把本該拿來打造軍備的錢,花在給皇帝陛下娶妃子上。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正是因爲徐壽輝的奢侈浪費,蕲州城才能堅守到今天。早在天完二年就用青色條石重新貼面兒的城牆,炮彈打上去隻能砸出一個白色的小坑。而憑着堅固的敵樓、箭垛,以及各類齊全繁雜的防禦設施,陳友諒從池州帶回來的三千精銳,才能協裹着已經腿軟腳軟的禦林軍,苦苦頂住城外的一輪又一輪瘋狂進攻。
隻是如此一來,雙方的傷亡率,可就成倍的增加了。并且死得全是天完帝國的老弟兄,城内城外都是!急于在新主人面前有所表現的倪文俊,将其麾下精銳部隊全都搬了出來,根本不惜血本。而爲了守住天完帝國的都城,陳友諒自己也使盡了渾身解術。倒是蒙元四川行省丞相達矢八都魯和他手下的官軍,這些日子好整以暇地在城外山丘上看起了熱鬧。仿佛一個大戶人家的闊少,在看着兩隻野狗撕咬一般。
達矢八都魯老賊的目的,是把南派紅巾的血徹底放幹。在他眼裏,其實城裏的徐壽輝也好,城外的倪文俊也罷,都屬于需要被消滅的對象。彼此之間根本沒太大區别。
然而明明知道老賊打的是驅虎吞狼的主意,城内和城外的紅巾軍,卻誰也無法停手。仗打到現在,雙方已經都沒了退路,要麽倪文俊幹掉徐壽輝,憑借昔日袍澤的鮮血證明他對大元朝的耿耿忠心。要麽徐壽輝幹掉倪文俊,證明他這個天完皇帝天命猶在,對方大逆不道。城内城外,誰都沒有第三種道路可選!
即使有第三種可能,答矢八都魯也不會準許其存在。他需要的是赫赫戰功及一片永遠不會再造反的土地,借此平步青雲。至于戰争結束之後,這片土地上還剩下多少人,根本沒必要在乎。反正在他和大部分蒙古貴胄眼裏,老百姓就是戶籍紙上的一個數字。今天割沒了,用不了多久便會再長出來。你不見當年丞相伯顔南下時,殺得屍山血海。這才短短七八十年光景,長江兩岸的城市和鄉村當中,就又變得人滿爲患。蒙古老爺們想找到一大片開闊無人的地方做牧場,都要反複折騰好幾次才行。
所以,今天的血還沒有流夠,太陽還沒有落山,答矢八都魯老賊,還有寬裕的時間,逼着城内城外的紅巾弟兄再流一回。擡頭看了看西邊的雲層,還有雲層下正在擺放火炮的敵軍,陳友諒咬着牙推斷。
那是天完朝廷以每門六千貫的高價,從淮安軍手裏求購來的六斤炮。射程遠,威力大,炮彈落處,周圍半丈遠就再也站不起來一個活人。然而,這批鎮國利器全都被倪文俊帶給了蒙元,現在反過頭來,又開始屠殺曾經的袍澤。
西邊的天空慢慢變成了暗紅色,彤雲被其所遮擋住的太陽燒出了一圈亮麗的金邊兒。絲絲縷縷陽光從雲朵的拼接處透出來,灑在周圍煙熏火燎的丘陵上,給所有風物,都鍍上了一層暖暖的流蘇。
一座座暖金色的丘陵,與城外不遠處幾條狹窄的溪水輝映在一起,構成了一個靜谧的金色世界。在世界的外側,有幾層鉛灰色的霧氣,絲絲縷縷的,從天上到地下,飄飄蕩蕩。
那是倪家軍的陣列經過時,用腳踩起來的煙塵。殘酷的老天爺最喜歡開玩笑,在惡戰即将到來之前短暫時間裏,總會刻意制造出各種各樣美麗的景象。而被所他厭棄的人類,則按部就班地,成爲所有美好的破壞者。他們像蝗蟲一般,成群結隊地淌過小溪,走過曠野,所過之處,一切色彩都變得黯淡,隻留下醜陋冰冷的黑與白。
‘人類最大的本事就是自相殘殺。并且樂此不疲。’下一個瞬間,陳友諒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得道高僧。冷靜而又睿智。
他迫切需要這種冷靜,否則,他很難保證自己會活到這一輪戰鬥的結束,更無法保證身後的孤城,還有孤城深處皇宮裏的那個暴發戶,也能平安地繼續活下去。所以哪怕是内心深處充滿了厭倦,他都不得不再度将手掌從城牆上收回來,高高地舉起一面橙黃色的令旗,“每個城垛後留下一名戰兵,其他人全都下去躲避火炮。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上來!”
說罷,将令旗朝身邊的親兵懷裏一丢,大步流星地沖進了敵樓。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一連串沉悶的雷聲貼着地面響起。緊跟着,天空中出現了凄厲的呼嘯,“嗤——————!”“嗤——————!”“嗤—————!”。此起彼伏,連綿不斷!
那是六斤炮的彈丸,穿透空氣的聲音,冰冷得令人絕望。再跟着,蕲州城的西牆開始晃動,無數破碎的石頭渣子随着炮彈爆炸聲濺起,将炮彈落地點周圍砸得血肉橫飛。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擺放在敵樓和左右兩側馬臉上的六斤炮,迅速還以顔色。居高臨下地射出彈丸,砸進城外進攻一方的炮兵陣地當中,将陣地砸得硝煙滾滾。
同樣規格的火炮,同樣規格的彈丸,同樣配方的火藥,甚至連雙方的炮手所經受的,也是同一夥師父的訓練,彼此之間本領難分高下。轉眼間,城内城外,就打成了一鍋粥。笨重的鑄鐵彈丸拖着凄厲的呼嘯聲,你來我往,奪走一條條鮮活的性命,将原本安甯靜谧的世界,炸得支離破碎。
“嗚――嗚――嗚”号角在炮彈轟鳴的間隙裏,倔強地響了起來,沉悶而又蒼涼。随着進攻的号角聲,倪家軍的戰兵開始加快腳步。槍如林,刀如雪,包裹着水牛皮的靴子踩在地面上,将頭盔縫隙中的整個世界,震得搖搖晃晃。
“六個千人隊,二十架鑿城車,一百多架雲梯!”站在敵樓頂層的瞭望手,扯開嗓子,大聲彙報。“主攻方向還是西門右側馬臉。他們又帶了大铳,很多很多大铳!”
“六個千人隊,二十架鑿城車,一百多架雲梯!數不清楚的大铳!”一名百夫長快步沖進敵樓深處,對陳友諒大聲複述觀察結果。“主攻方向西門右側馬臉附近。其他方向暫時沒看到敵情!”
“潑張,兩分鍾後,你帶着咱們的火铳手上牆!”陳友諒非常冷靜地朝外邊掃了兩眼,然後果斷地命令。
“是!”綽号“潑張”的千夫長張必先站起身,抱着一個豬頭大小的“金鍾”沖出敵樓。
受淮揚方面的影響,如今池州紅巾和蕲州紅巾内,也開始流行以分鍾來記時。而産自揚州的“金鍾”,更被每一名高級将領視作珍寶。與沙漏、水鍾、圭表比起來,此物非但精度高、計時準确,攜帶性也方便了許多。在作戰之前與主帥手裏的“金鍾”對準一次,接下來隻要發條擰足,一整天之内,雙方就能達到協調一緻。
“吳宏,讓四斤炮裝填毒藥彈,制造煙霧,擾亂敵軍炮手視線!”目送着潑張離開,陳友諒想了想,再度果斷地拔出第二支令箭。
“是!”千夫長吳宏起身接令,毫不猶豫地就向外走。
随着參戰各方對火器的熟悉,以及六斤炮的出現,早期從淮安軍手裏求購來的四斤炮,效果已經越來越雞肋。但工匠們的智慧是無窮的,至少在陳友諒麾下,工匠們充分發揮出了各自的潛能,讓頻臨淘汰的四斤炮重新煥發了青春。
随着千夫長吳宏的身影在城頭上出現,很快,擺放在城垛後的四斤炮,陸續發起了轟鳴聲。“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數十枚猩紅色的火球拖着長長的弧線,接二連三砸進了城外正在緩緩向前推進的隊伍裏。緊跟着,一團團暗黃色的煙霧從地面上湧起,高高地跳上半空當中。
“轟——!”六個整齊的方陣,瞬間四分五裂。濃煙起處,每名被波及到了倪家軍将士都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子,佝偻着腰,拼命地咳嗽。煙熏火燎的臉上,眼淚和鼻涕滾滾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