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那些被偷賣出去的火藥将來會炸在淮安軍的頭上。再想想吳良謀和劉魁兩個好兄弟平素對自己的叮囑,韓建弘就覺得自己沒臉再去面對任何人。猛地将頭一低,沖着議事堂中的朱漆柱子就撞了過去!
“你想幹什麽?!”朱重九手疾眼快,一把将韓建弘的腰帶抓住,随即一記“扛豬”,狠狠地慣在了地上,“你是想告訴别人,朱某大事未成就開始屠戮功臣?還是想替别人隐瞞,讓朱某無法追查到底?!”
“都督!”韓老六被罵得激靈靈打了個冷戰,趴在地上,放聲大哭。
死并不可怕,他兩年多以前傷口感染,已經死過一次。是自家主公不惜一切代價,才将他的小命兒從閻羅王那裏給搶了回來。但是,如果他剛才真的撞死在議事堂的柱子上,消息傳揚出去,必然給人造成朱重九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的印象,他的兩個好兄弟吳良謀和劉魁,還有其餘當年山陽湖畔被家族當作賭注送入淮安軍的衆多同鄉,也不可能不受到波及。
哪怕是吳良謀和劉魁兩個再主動帶頭跟他劃清界限,哪怕是自家主公朱重九努力忘記自己的存在,結果都是一樣。因爲人不可能忽略他留下來的陰影,而吏局和兵局各級主事們,從此也不可能放心地再把任務交給山陽籍的任何人。
“姓韓的,今天不把事情弄清楚,你想死沒那麽容易!”見對方好像已經放棄了自殺的念頭,朱重九松開手,咬牙切齒地發出威脅。“弄清楚之後,該是什麽罪,就什麽罪。朱某可以保證不牽連你家中任何人。可是如果你敢繼續給老子搗亂,哼哼,老子,老子就.....”
大聲獰笑着,他想威脅殺掉韓老六全家。然而這兒終究不符合他自己的秉性,咬了咬牙,繼續補充道,“老子就将你燒成灰,然後混進鐵水裏頭鑄成小人,跪在大總管府門口。讓過往弟兄,都知道你韓老六是個敢做不敢當的殺材,讓你跟秦桧那樣遺臭萬年!”(注1)
“都督,都督,末将不敢了,末将知罪,末将願領任何責罰!”韓老六被吓得又打了個哆嗦,哭聲嘎然而止。作爲如假包換的本時空土著,鑄成鐵人跪一輩子,對他來說比抄家滅族還要殘忍十倍。畢竟在民間信仰裏頭,刀砍了腦袋不過碗大個疤,二十年後還能再轉世。而骨灰鑄鐵長跪,可是幾萬年後都不得超生。
“你給我站起來!”朱重九狠狠瞪了他一眼,氣哼哼地命令。随即,再度将目光轉向逯魯曾和蘇明哲,“你們兩個那邊,還有什麽發現了罪行但沒有上報給我?不用替他隐瞞,他是自己作死,怪不得任何人!”
“關于韓大人的事情,的确已經都查清楚了。”逯魯曾想了想,盡量用平和的語氣回應,“吏局組織人手,核查了過去兩年多來鹽政方面所有公務的處理記錄,韓大人并沒有徇私枉法。過去兩年吏局對他的考績,也都是中上等!”
“整體來說,韓大人舉薦的那些親信,表現并不比其他同僚差!”蘇先生雖然恨得牙根癢癢,但看到韓老六伏地痛哭的模樣,心頭也開始發軟。接過逯魯曾的話頭,主動替當事人說好話。
“你們兩個什麽意思?能不能說清楚些,别兜圈子!”朱重九無法适應二人态度的變化,皺緊了眉頭,沉聲追問。
“主公見諒!”逯魯曾拱了下手,非常認真地解釋,“吏局的考核結果表明,韓建宏大人在鹽政大使的任上,并無太大過錯。而我淮揚先前的律法,并沒有不準官員推薦人才這條。至于他的家人在幫人寫薦書時收取好處,還有所薦舉之人偷賣火藥諸事,需要分開處理。一件是一件,不可籠統地混爲一談。”
“祿大人?”韓建弘艱難地擡起頭,看着面沉似水的逯魯曾,滿臉難以置信。
按照他先前的想法,主掌吏局的逯魯曾,肯定要拿自己的人頭來殺雞儆猴,所以一開始,他就把主要裝可憐對象放在了朱重九身上。誰料最後,居然是最不可能給自己求情的人,先開始想方設法替自己開脫了起來。
“微臣以爲,韓大人最初的一些行爲,或許是出于公心!”讓他更無法理解的是,接下來,平素從唯朱重九馬首是瞻的蘇明哲,居然也主動替自己說情。隻見老長史身體顫顫巍巍,顫顫巍巍,目光卻始終與朱總管坦然相對,“當初我淮安軍的确人才匮乏,主公也曾經說過,讓大夥舉賢不避親!”
“你說什麽?!”話音未落,朱重九已經勃然大怒。三兩步走到蘇明哲近前,俯視着他的眼睛,“我什麽時候下過這種荒誕的命令?難道沒有了他韓家莊的子弟,我淮安軍就得散了架子不成?”
“主公的确說過!”逯魯曾主公上前,與蘇明哲一道分擔來自頭頂的壓力,“當時我淮安軍前途遠不像現在一般明朗,蘇先生幾度花費重金到揚州和江南搜羅人才,結果都差強人意。而緊跟着主公就又打下了高郵和揚州,地盤擴張過快。連各地縣衙裏六房書辦都湊不齊,更甭提大總管府、淮揚商号,還有各軍當中!”
“轟!”仿佛晴天打了個霹靂,朱重九被炸得身體晃了晃,眼前一陣陣發黑。他想起來了,自己的确曾經當衆做過動員,讓麾下衆文武主動去搜羅人才。自己好像還曾經當衆宣布過,舉賢不避親。隻要能力合格,大總管府和淮安軍不拒絕任何人。而當初自己說這些話的初衷,是爲了滿足麾下巨大的人才缺口。卻不料,隻經曆了短短兩年,自己就要面對當初由于心急而造成的惡果。
正追悔莫及間,卻又聽見軍情處主事陳基,在自己身邊低聲說道:“啓禀主公,韓大人推薦的子侄當中,雖然出了三名不肖之徒。但其餘大多數,卻都忠誠可靠。比起科舉選拔來.....”
“你想告訴我什麽?”朱重九瞪圓了眼睛,對陳基怒目而視,“是自己孩子用着放心,還是老子英雄兒好漢?既然如此,還要科舉何用。今後恢複九品中正制,不是我淮安軍文武的關系戶,一概拒之門外便是!”
他實在是被氣暈了頭,根本無法理解幾位重臣心裏的苦衷。因爲在另外一個時空的記憶裏,就有這樣一支隊伍,同樣打着驅逐鞑虜的旗号,推翻了腐朽的滿清政府。而正是這支隊伍,隻用了短短幾年時間,就堕落得比當初他們所痛恨的人還甚。任人唯親,結黨營私,貪贓枉法,權錢勾結,手握槍杆子的人彼此混戰不休。直到把整個中華民族,都拖入了黑暗的深淵!
‘如果一九三一年的同盟會員,與二十年前的黃花崗起義中的犧牲那批人相遇,前者得活活羞死。’這,是朱大鵬那個時空,很多人在痛心疾首後得出的結論。
而這一結論,非但适用于另外一個時空二十世紀的中國,換個時間,換個地點,前推或者後推五十年,也是同樣!幾乎任何打着民族獨立旗号而建立起來的政權,都沒逃脫過同樣宿命。
當他們驅逐了原來的殖民者,準備建設理想中的自由國度之後,他們卻慢慢發現,無數仁人志士用生命爲代價建立起來的政權,居然比原來的殖民地政府還要野蠻殘暴。而那些默默支持着他們的百姓,日子過得居然比原來更爲悲慘!
來自另外一個時空的記憶,已經清楚地告訴了朱重九,如果任由淮揚系堕落下去,他會給這個國家帶來怎樣的災難。然而,他卻發現自己的力量是此時竟是無比的單薄。所有部屬好像都在替韓老六開脫,所有的錯誤,好像都出自于美好的初衷。并且大夥做法,理由都非常充足。凡是被自己人推薦來的才俊,也都是自己人,忠誠度遠比替他途徑得來的人才可靠。因爲他們身家性命,早就跟推薦者,跟整個淮揚系綁在了一起,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而那些通過科舉招募,或者自動前來投奔者,将來還可能有其他選擇!
原來朱某人到此,注定白忙活一場!想到自己打下江山來之後,會建立起來一個怎樣的朝代,朱重九就覺得以前所幹的事情,都沒有任何意義?早知如此,還不如老老實實去投奔朱重八。至少,他還有勇氣去剝貪官的皮,至少,他還能一把大火,将那些已經堕落到底的家夥全都送上了西天!(注2)
“噗!”越想,心中越難過。越想,心中越凄涼。猛然間,朱重九覺得自己嗓子開始發甜,一口心頭血從嘴裏竄了出來!
“都督,都督,您,您小心!”眼看着朱重九的身體搖搖晃晃,搖搖晃晃,馬上就要栽倒。韓老六吓得單腿跪在地上,用脊背死死頂住了自家主公的後腰,“祿大人,蘇大人,你們别說了。求求你們。韓某人罪該萬死,韓某人願意領任何責罰!”
“主公,主公息怒!”逯魯曾和蘇先生也吓得魂飛魄散,沖上前,一人扶住朱重九的一支胳膊,避免他真的摔倒。
“主公,主公息怒。微臣,微臣這就把韓家上下全都抓起來!”内務處主事張松被吓得更狠,慘白着臉,低聲咆哮。“來人啊,快來人啊。近衛團的人都死了麽,趕緊過來救駕!”
“主公,主公!沒必要生氣,您說怎麽辦,大夥聽你的就是!”陳基、馮國用,還有其他在場官吏,也都紛紛圍上前,不斷地說好話給朱重九順氣。
大夥之先前所以努力給韓建弘脫罪,主要是怕打擊面兒過廣。因爲如果将韓老六以“任人唯親,破壞吏治”的罪名懲處的話,整個淮揚大總管府上下,恐怕會人人自危。因爲在此之前,誰都或多或少做過類似的事情。并且大總管府從沒明令禁止提拔私人,甚至還曾經鼓勵過大夥這樣做。
但是如果非得在避免打擊面過大和把朱重九活活氣死之間做出選擇的話,整個淮揚大總管府上下,任何人都知道該如何去選。主公不喜歡殺人,大夥都罪不至死。懲處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大批官員,頂多是讓淮揚系的發展勢頭放緩,軍心士氣也暫時陷入低落而已。但是如果朱重九不在了,淮揚大總管府和淮安軍,就同時被抽去了靈魂,用不了太久,就得成爲他人口中之血食。
“滾!”朱重九隻用了一個字,來回答在場所有人。掙脫開逯魯曾和蘇明哲兩個的攙扶,用屁股撞翻缺了一條腿的韓老六,他像隻發了瘋的公牛般,跌跌撞撞地沖出了人群。才走了十來步,猛地眼前又是一黑,伸手扶住自己的帥案,緩緩坐倒。
“主公!”衆文武見狀,再度沖上前攙扶。朱重九卻擺擺手,喘息着命令,“出去,全都給我出去。我需要安靜一下,需要安靜一會兒。求求你們,讓我安靜一會兒!出去,我現在不想見到你們任何人!劉聚,給我送客!”
“是,臣等,臣等遵命!”衆文武不敢再耽擱,搶在近衛團長劉聚開始動手攆人前,灰溜溜退了下去。誰也不知道今天的事情,接下來該如何收場。
“關門,點上蠟燭,多點幾支!天黑!”朱重九連看都不想多看衆人一眼,繼續沖着近衛們低聲吩咐。
萬念俱灰,萬念俱灰,用這四個字來形容他此刻的心情,絲毫都不爲過。他本以爲憑着自己記憶裏多出來的那六百年經驗,可以讓本時空的華夏少走一些彎路,可以讓本時空的父老鄉親,少承受一些苦難。然而,通過最近的一次次碰撞,他卻慢慢發現,曆史的慣性是如此之強大,無論自己怎樣努力,沉重的車輪都要返回原來的車轍。
朱重八火燒慶功樓是對的,誰知道當年大明的開國功臣們,堕落到了何等地步?朱重八将貪官剝皮實草是對的,至少在他生前,大明朝的百姓受了官員欺負,能一直把狀子遞到紫禁城中。朱重八一言不合,就抄功臣九族也是對的,至少,讓大明朝少了許多***,勳貴們從始至終沒有形成利益集團。朱重八一不高興,将臣子拖下去打個屁股開花還是對的,至少,他的臣子,不敢公然阻止他追查某些人的罪責.....
如此,朱重九将來最好的歸宿,豈不就是做另一個時空當中的朱重八?如此,朱某人來這裏作甚?所謂淮安軍,所謂革命,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個笑話!隻是鬧笑話的那個小醜,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夫君,你這是怎麽了?”也不知道在議事堂内枯坐了多久,朱重九的耳畔忽然響起一個柔柔的聲音。“天都黑了,夫君不想回家麽?妾身給你做的飯菜都涼了!”
注1:秦桧夫婦的跪像最初鑄于明代,朱大鵬曆史學的差,大夥不要笑話他。
注2:朱重九的想法是出于激憤,把戲說當成了史實。而在本時空,朱元璋也沒真的燒過慶功樓。倒是他因爲大肆誅殺功臣,鼓勵老百姓越級上訪,而被從明代罵到現在。
注3:題外話,有一種鳥,注定要把胸口挂在荊棘上,才能唱出最動聽的聲音。如果世界上真有穿越者的話,他所面臨的痛苦,不會比荊棘鳥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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