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黃主事,看不出來你口才這麽好!”周圍的官吏們一邊争搶着觀賞新錢,一邊笑呵呵打趣。
黃老歪平素在議事廳中的表現,絕對稱得上沉默寡言。但此刻回到自己的地盤裏頭,卻完全換成了另外一個人。隻見他兩手配合着處理銅錢,動作娴熟如飛。嘴巴上卻絲毫不耽誤地反擊道,“幹一行,說一行話。怎麽幫大總管治理地方,那我不懂,也不敢插嘴。但怎麽教徒弟,給他們找飯碗。諸位大人可真未必比黃某懂得多。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娃子的日子過得太安逸了,就是不容易長出息。爲啥老輩手藝人總喜歡把自己的孩子送給别人教呢,就是這個道理。當爹的對兒子,輕易下不來狠心。交給外人,該掄大錘就掄大錘,該扛鐵錠就扛鐵錠........!”
說話間,他身旁已經擺了一整摞處理好的銅錢,個個幹淨光潔,金光耀眼。而焦玉那邊指揮着兩名匠師和其他工匠們,也陸續沖鍛、壓制了好幾輪,令整個托盤裏都盛滿了黃燦燦的華夏通寶,看上去瑞彩紛呈。
這效率,肯定能甩出過去那種用模具澆鑄的辦法上千裏。衆官吏雖然都是外行,卻也看得心花怒放。此時整個作坊裏隻有一套機器在運轉,如果日後真的像黃老歪所說,擺開十餘套機器同時開工,恐怕半個時辰内,就能造出上萬枚銅錢來。
給足了工匠三班倒,一天制錢二十餘萬枚,那一年就是.....?照這速度,隻要銅料跟得上,恐怕用不了太久,整個淮揚大總管府治下,華夏通寶就得大行其道。而随着淮安軍控制地盤的不斷增加和華夏通寶的流通,制錢作坊的地位,恐怕也會水漲船高。到那時......
當即,有人心思就開始飛快地轉動。盤算着該怎樣才能将制錢的作坊納入自己的管轄範圍之内。誰料還沒等大夥想好理由,朱重九已經搶先做出了決定,“不錯,你們三個幹得不錯!”将手裏銅錢抛回托盤内,他大笑着說道,“趕緊再接再厲,把更多的機器裝起來。今後制币坊的事情,就由張松負責兼管。戶局、工局各派一個得力人手前來協助。将來如果還需要擴大規模的話,再考慮重新委派其他人手!”
“多謝主公信任,微臣必不辱命!”内務處主事張松等的就是這句話,立刻彎下腰去,哽咽着說道。
“是!”蘇先生和黃老歪兩個,也雙雙拱手,表示願意盡力爲張松提供支持。
這下,大夥看向張松的目光,就有些複雜了。特别是老夫子逯魯曾,一向主張明君必須‘親賢臣,遠小人’。而朱重九最近一段時間的作爲,明顯是反其道而行之,讓他如何能夠開心?
正郁悶間,卻又見朱重九走到大匠師焦玉身邊,俯在後者耳朵上大聲喊道:“噪音這麽大,是不是齒輪配合有問題?”
“是,也不全是!”焦玉将手中活計轉給身邊的匠師,然後以同樣高的聲音大喊大叫,“第二座機器像您當初提出來的那樣,沒有直接采用水錘,而是中間轉換了幾道。每一道,都用了好幾種齒輪。齒輪數量多了,當然響動就大了些。另外,咱們做出來的齒輪,互相之間咬合還是有問題。得磨上十來天,聲音才會慢慢變小一點兒。”
“不是讓你們盡量采用新标尺了麽?”朱重九雙手放在嘴巴上,渾身上下不見絲毫作爲一名帝王應有的雍容氣度。
“用的全是新标尺,可還是不行。光圖紙就畫了好幾百張了,我也不知道是啥原因。”一提到技術問題,焦玉也完全變成了個瘋子。正對着朱重九,手舞足蹈,吐沫星子飛濺。“微臣以爲,實在不行的話,第二座鍛床也直接用水錘沖壓爲好。雖然容易傷到人,但出了毛病也好解決。不像這台機器,繞來繞去,萬一出了毛病,就得找上好半天!”
“你看着辦,但能用新技術,就用新技術。哪怕毛病多,慢慢也能一點點改好!不要絕了創新之路,身爲大匠院的主事,你得有吃第一口螃蟹的勇氣!”朱重九滿嘴大夥聽不懂的詞彙,繼續跟焦玉吵吵嚷嚷。
受另一個時空朱大鵬靈魂的影響,他對科技創新十分熱衷。絲毫不覺得跟焦玉以平等身份探讨問題有什麽不妥,亦絲毫不覺得周圍的環境過于嘈雜。整個人沉浸在另一個時空那個小工科宅男的角色裏,不覺不間,就忘了自己如今身在何處。
“微臣明白。您沒見到,如今整個大匠院和百工坊,用的全是咱們淮揚的新度量标準麽?但是這事兒急不得,總要有個過程,一口氣吃不成胖子!”焦玉如果放在後世,同樣也是個技術瘋子,此刻眼裏毫無尊卑,繼續對着朱重九的臉狂噴吐沫。
“如果把一部分齒輪改成皮帶......”
“怎麽可能,主公您到底懂不懂行啊?皮帶傳動最容易打滑,出力也不穩定。而錢餅上壓花,卻必須有一股子連續的勁兒。萬一中間停下來,整套餅子就都得重新融化了鑄銅闆。”
“那齒輪上多塗些油,或者把齒輪幹脆用盒子包裹起來,直接泡進油當中!”
“老天爺,那得多少油啊。主公您可真敗家!不過,嘶,這招說不定還真能行.....”
二人談得興高采烈,當着衆人的面兒,就探讨起如何改進制錢的機器來。嘴巴裏頭,大堆大堆的新鮮名字一股腦地往外冒。從天尺到地尺,從錢、兩到克,溫度談到時間,再從皮帶傳動到齒輪潤滑,根本不在乎身旁兩台機器雷鳴般的吵鬧。(注1)
逯魯曾在附近越看越着急,越看越郁悶。用手揉了揉腦袋,歎息着**:“不行,不行,老夫年紀大了,受不了這機器的轟鳴聲。先走出去透透氣,蘇長史,麻煩你一會兒替老夫向大總管告罪。”
“您别心煩,大總管做起事情來就是有股子認真勁兒!”蘇明哲看了一眼全身心投入到鍛床改進大業中的朱重九,眼睛裏流露出幾分溺愛,“夫子慢走,我也不喜歡聽這機器的聲音,幹脆陪你一起出去透透氣!”
說罷,拄着自己的金拐杖,慢吞吞陪着逯魯曾走到了院子中。
兩個最位高權重的老家夥敢找由頭逃走,其他官吏可沒這麽大膽子。隻能繼續忍受着刺耳的機器轟鳴聲,将黃老歪打磨好的銅錢握在手裏,玩了又玩。
隻有内務處主管張松,終于如願攬到一項美差,志得意滿。絲毫不覺得機器的聲音煩躁,反而故意将身體靠了過去,眼睛盯着黃燦燦的銅錢一批批落入托盤,仿佛在替自己清點即将入庫的家财般。
“張主事可是要小心了!”有人實在看不慣張松那幅小人得志模樣,湊到他耳邊,大聲奚落,“自古以來,制币之事,都風險重重。張主事以前天天負責盯着别人,别哪天自己也被盯上了!”
如此刻薄的話,張松豈能聽不出來其中惡意?然而他卻一改先前锱铢必較的性子,擺擺手,笑呵呵地回應道:“多謝李兄提醒,張某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不過咱們這邊制币可不比從前。每一張銅闆的大小都是固定的,上面能軋出多少錢餅也是固定的。每天隻要數清楚了進來多少銅闆,該送出去多少枚銅錢,自然清清楚楚。至于剩下邊角料,也有專人負責收集起來過秤,重新融化制造銅闆,每個環節可能出現的疏漏,張某早就提前給堵死了。将來無論是哪個接替了張某,想要胡亂伸手恐怕都不容易!”
一番話,可謂有理有據,層次分明。将挑事者立刻打了啞口無言。然而張松卻不知道見好就收,轉過頭,沖着其他極爲平素看自己不順眼的同僚們輕輕拱手,“張某知道諸位擔心什麽?無非張某以前的官聲不太好,怕張某管不住自己而已。可張某也是正經的科舉出身,與諸位一樣讀得全是聖賢文章。心中豈能不知道廉恥二字?但以前做大元朝的官,沒辦法。你不貪不拿,甭說高升一步,連腳跟都未必站得穩。伯溫兄,你說是也不是?”
“那,那倒是沒錯!”劉伯溫沒想到張松會找上自己,措手不及,隻能讪笑着回應。他以前正是像張松所說的那樣,不肯跟别人同流合污,所以走到哪裏都受同僚排擠。沒辦法,隻能選擇挂冠而去,好歹落了個清白名聲。
“可咱們大總管這不同!”張松的聲音再度提高,像是在對大夥明志,又像是在全力拍朱重九的馬屁,“隻要你有本事,肯用心,就不愁沒辦法出頭。并且薪俸有給得足,商号裏頭年底還有大把職務分紅可拿。張某是傻了,才會貪那點兒制錢的火耗,而不去輔佐大總管一統天下,以圖身後名标淩煙!”
注1:關于朱重九改進度量衡,參見第二卷第二百七十八章 跬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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