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路禮舉手行禮,回答的聲音中多少帶上了幾分沮喪。
與俞通海這個水師萬戶的兒子不同,他對海洋幾乎一無所知。而中原人骨子裏的傳統,又讓他覺得死在陸地上,魂魄才會有所皈依。而帶領一支艦隊遠赴茫茫大海,弄不好,就是命喪域外,死無葬身之地的後果。
“大聲些!我聽不見!” 朱重九狠狠瞪了他一眼,厲聲喝令。既然你們都希望我出口成憲,我今天就聽你們一回。看看到底誰更不舒服!
“是!”路禮雙腿猛地一并,舉手額頭間,“末将遵命!”
“那就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到蘇先生那裏拿了文憑,坐船出發!”朱重九又吩咐了一句,轉過身,不無快意地離開。
當個獨裁者的感覺的确不錯,至少無須顧忌太多别人的想法和感受。不過,這種快意隻維持了短短幾分鍾,就又消失得無影無蹤。蘇明哲拄着包金拐杖迎了過來,遙遙地沖着他躬身施禮。“主公,微臣在此恭候!”
“你還有其他事情麽?”朱重九心停住腳步,詢問的聲音裏帶着幾分心虛,“你說的那些,我會認真考慮。 俞通海我也沒有過重責罰,青島護航隊的規模,将來不會比水師黃河艦隊小!”
“臣并非爲了這些事情來煩主公!”蘇先生很有自知之明地解釋了一句,然後迅速補充,“小彭将軍回來了,在門外等着拜見主公。”
“小彭将軍?哪個小彭将軍?”朱重九眉頭輕皺,無論如何都在記憶中找不出一個姓彭的少年英雄來。
“是彭早柱,彭大的長子。前些日子跟着彭大去了汴梁,今天不知道爲什麽又偷偷跑了回來!”蘇先生雖然能力有限,做個秘書工作卻還算稱職。笑了笑,低聲補充,“估計是到了汴梁那邊,覺得和自己先前想得完全不一樣,所以又念起了主公這邊的好處!”
“嗯——”朱重九沉吟着輕揉自己的太陽穴。跟這些遺老遺少打交道,對他來說,比親自提着刀子上戰場還累。至少,在戰場上,他知道哪個是敵人,哪個該殺。而面對趙君用、彭大、朱元璋等人,他身上卻存着太多的羁絆。
“主公不妨聽聽他說些什麽?彭大那個人我知道,性子差了些,卻是直心腸。不像趙君用,肚子裏頭全都是彎彎繞!”蘇先生看了朱重九一眼,小聲勸谏。
“行!”朱重九輕輕點頭。“既然他來了,我不見他也說不過去。你讓人帶他進來吧,我在二堂等着他!”
所謂二堂,其實是議事廳旁邊的一個側殿。用來作爲朱重九處理公務的中間,短期休息之所。同時也意味着,在會見的人和處理的,都是私事,與公事沒太大關聯。
蘇先生作爲一名積年老吏,當然對朱重九的安排心領神會。答應了一聲,小步離開。磨蹭了大約一刻鍾之後,才将彭早柱領到了指定房間。
朱重九早已命人準備好了茶水和點心,見到彭早柱入内,起身迎了幾步,笑着說道:“你怎麽自己跑回來了?彭總管呢,他還好吧?還有其他人呢?大家最近過得如何?小明王的登位大典辦得熱鬧不?參加的人多否?”
“八十一叔!”彭早柱紅着臉,躬身施禮。“多謝八十一叔挂念,我爹他們都還好。小明王的登位大典.....”
輕輕咧了咧嘴,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小明王從現在起,應該叫宋王了,據說還要回歸祖姓,爲趙氏第多少代孫。爲了彰顯正統,汴梁那邊弄出了一整套繁瑣至極的禮節。極盡奢華之能事。但給大夥的感覺,卻跟過去蒙古王爺跟喇嘛們每年例行拜祭神佛的場景差不多,隻是拜祭者換了幾個人而已。
彭大當天就覺得非常郁悶,回了宋王殿下特地賜給大夥的駐地,就牢騷滿腹。潘癞子也覺得很沒意思,當年芝麻李活着時,都沒這麽揮霍民财。小明王無尺寸之功,卻像個神仙般被高高供在大夥頭頂上,實在怎麽看怎麽别扭。倒是趙君用,無論大典之前,還是大典之後,都跟左丞相杜遵道打得火熱。恨不得穿上同一條褲子般。
‘姓杜的是看上了大夥手中的兵馬,想拉着大夥一道對付劉福通!’當即,潘癞子就低聲道破了事實。汴梁紅巾内部不和,劉福通帶領主力攻打洛陽,丢給杜遵道和羅文素兩人的隻是個空殼子。而朱重九在揚州,雖然剝奪了大夥的權力,卻把大夥的剩餘的嫡系家底,都準許保留了下來。并且平素糧饷供應,一概比照淮安軍,從沒有過什麽匮缺。
兩相比較,高下就立刻清清楚楚了。特别是朱重九本人雖然富可敵國,吃喝用度卻跟芝麻李一樣簡單。而杜尊道和羅文素等人,則怎麽揮霍怎麽來,更是讓人對他們的前途心生懷疑。
所以彭大等人當時就開始後悔,覺得自己這半年多來不該礙着面子,始終沒有接受芝麻李的遺命。但如果領着兵馬再回頭,恐怕以當下的本事和實力,自己頂多也就被封個統制做。還得給徐達、胡大海、吳良謀這些人打下手,面子上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去。
于是雙方商量來商量去,幹脆決定現在汴梁混一段時間,看看有沒有新的獨立門戶機會。但爲了今後不至于絕了退路,就把幾個小輩全都派了回來。反正他們都算是朱重九的子侄,即便給自家叔叔當親兵也沒什麽好丢人的。
隻是這些私下裏的算盤,實在無法明言。所以彭早柱被憋得滿頭大汗,結巴了好一陣兒,也沒說出個子午卯酉來。
朱重九見狀,豈能不知道他心中另有苦衷?于是便在對方肩膀上拍了幾下,笑着安慰道:“路上累壞了吧,回來就好。等會兒去外邊吃一頓,咱們爺倆兒邊喝邊聊。”
“八十一叔,我,我爹.....”彭早柱的臉色更紅,額頭上汗珠也更密集。一路上,他想了很多見到朱重九之後的說辭,可事到臨頭,卻發現根本用不上。大夥當初離開,對淮安軍和朱重九本人來說,根本就不算一個壞事。而自己這幫小兄弟奉命回來,也對淮安軍無任何助益。
換句話說,淮安軍乃爲朱重九一手打造。與其他各路紅巾沒什麽太大關系。要說欠,也是别人欠淮安軍的居多,淮安軍欠别人的很少。所以雙方沒有任何人情可言,提任何過分要求都是自取其辱。
想到這兒,彭早柱後退兩步,用非常别扭的姿勢,小心翼翼地再度給朱重九敬了一個淮安軍禮,“八十一叔,我爹說,他拉不下面子來,所以無法回頭。但,但我和潘封、張茂他們,卻是晚輩,想讓我們到您帳下效力。哪怕是從一個小兵做起,都心甘情願!”
“你們,到我帳下做小兵?”朱重九眼前迅速閃過幾個少年的面孔,舉手還禮,遲疑着詢問。比起普通民間少年來,彭早柱等人也算是将門之後了,無論身體素質還是軍事素質,都要高出甚多。但幾個人從一方諸侯的繼承人,直接降低到普通士卒,這個落差也太大了些!換做朱重九自己都無法适應,更難相信對方會甘之如饴。
“我爹和潘叔都說,八十一叔這裏公平,隻要我們肯努力,就不愁沒前程!”彭早柱點了點頭,決定實話實說。以免剛一見面就鬧出誤會,“我跟潘封都上過戰場,張茂他們年齡雖然小一些。這幾年也專門請了教頭打熬武藝,所以當小兵的話,也不會給父輩們丢人!”
“好,你們有這個心思就好!”朱重九略做沉吟,笑着揮手。彭大和潘癞子二人的心思他能理解,所以也沒必要推三阻四。況且能讓對方送孩子回頭,正說明淮揚的一些做法,已經漸漸得到了這個世界的認可,并非如自己先前認爲的那樣一無所成。“那你們就先去講武堂讀一年速成班。然後按照畢業生标準擇優安排職務。淮安軍這邊的訓練比較系統,你們多用心學學。将來即便不留下幫我,也能回去幫你們的父親!”
“多謝八十一叔成全!”彭早柱歡喜地敬了個蹩腳軍禮,眉開眼笑。
“去吧,早點告訴張茂他們,讓大夥都安心。晚上記得過來吃飯,我給你們幾個接風,太白樓!”朱重九笑着揮了揮手,給對方又吃了一個定心丸。
彭早柱歡歡喜喜地答應着,轉身退下。朱重九心裏也覺得頗有感觸,望着對方的背影輕輕吐氣。蘇先生在旁邊看着暗暗納罕,走上前,笑着湊趣,“恭喜主公,賀喜主公,周公吐脯,天下歸心!”
“滾!”朱重九的興緻被打斷,瞪了他一眼,笑着罵道,“這回,你高興了?我要是周文王,你就是姜子牙,先丢到渭水河邊,釣上二十年魚再說!”
“臣願意爲主公做任何事情!”蘇明哲接過話頭,滿臉獻媚。
“狗屁,一個個嘴巴上都像抹了蜜一般。事實上,最後我還是得聽你們的!”朱重九翻了翻眼皮,悻然說道,“到底我是主公,還是你們是主公。鬼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