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軍強攻采石矶,無關人等繞道!”望樓、撞角附近甲闆、兩側炮窗處,有多名士兵扯開嗓子,高舉鐵皮喇叭,同時将俞通海的命令大聲重複。
長江艦隊轸宿分隊的青丘、器府二艦,雖然體型隻能算中上,卻是最早幾艘由阿拉伯式縱帆海船改造而來的戰艦。艦上的各級指揮官和水手都已經參加過無數次剿滅江匪的戰鬥,一個個早就把傲氣寫進了骨髓裏頭。
按照他們的經驗,從後面趕過來的湊熱鬧的,肯定不是什麽大型商隊,更不會是普通江匪。前者對危險有着本能的直覺,絕對沒勇氣往戰場中央鑽。而後者,長江上凡是大一點兒的水賊團夥,這兩年早就被淮安水師給打怕了。見了淮安軍的旗幟後,望風而逃都唯恐來不及,怎麽可能有膽子去咬蛟龍的尾巴?
那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大夥遭遇了另外一方紅巾諸侯麾下的水師。并且這支水師抱着和淮安軍幾乎相同的目的,所以才不甘心被搶了先機!
事實也正如他們所料,聽到了戰艦上的喝令之後,迎面殺過來的船隻非但沒有做絲毫停頓,反而将速度加得更快。一邊拼命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一邊高高地扯起數面猩紅色戰旗。每一面戰旗中央,“和州”兩個字都清清楚楚。
“提督?”站在船頭的副艦長張山将頭轉向俞通海,帶着幾分遲疑請示。這兩年江匪水賊他殺了無數,唯獨沒有朝紅巾友軍開過炮。突然遇到特殊情況,一時間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命令青丘、器府二艦,擺開作戰陣形!”俞通海眉頭緊鎖,咬牙切齒,“命令各艦的左舷炮長,如果來船繼續靠近,立刻發炮示警。務必将其攔阻在三百五十步之外,敢靠近三百步之内者,擊沉!”
“是!”副艦長張山答應一聲,立刻将手中令旗舉起來,快速朝望樓揮動。
望樓中,瞭望手們迅速将一面面令旗扯起,沿着主桅杆的纜繩梯次排開。同時,低沉的号角聲也徐徐響起,帶着一絲絲臨戰的興奮,“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腳下的青丘艦立刻微微一振,緊跟着,修長的船身就開始快速轉向,如一堵高牆般,擋在敵船的必經之路上。
旁邊的從艦器府号也迅速跟上,将自家船頭與青丘艦的船尾相對。炮窗拉開,一門又一門黑黝黝的火炮被推出來,遙遙地對準打着和州軍旗号的船隻。
“轟、轟、轟!”“轟、轟、轟!”六發實心炮彈,分爲兩組,從青丘和器府二艦的左舷前端飛出,掠過三百餘步水面,整整齊齊地砸在了和州軍水師的正前方。
巨大的水柱跳起來,在半空中映出數道七色彩虹。水柱落處,臨近的和州軍戰船像受驚的梭魚般四下避讓。但遠離水柱的位置,卻有更多的船隻開始加速,仿佛先前的炮擊根本不存在一般。
“給主艦隊發信号,說和州軍來意不善,轸宿分隊準備随時開火!”俞通海鐵青着臉,繼續發号施令。“讓器府艦調整炮口,對準敵艦之中任何一艘,再發三炮示警。如果對方依舊不聽勸阻,就直接擊沉。”
“是!”副艦長再度大聲答應着,揮動信号旗,将俞通海的命令傳向望樓。然後趁着望樓中的袍澤打旗語傳遞消息的功夫,壓低嗓音,向俞通海進谏,“提督,他們,他們應該算是友軍。如果直接擊沉的話.....”
“既不說明來意,又不肯停船避免嫌疑的,算哪門子友軍?”俞通海橫了他一眼,大聲說道。
追随在朱重九身側,于山東戰場立下了許多大功,他才終于找到了一個合适機會,向前者表明了願意去水師曆練的請求。而他的主公朱重九,恐怕也是看在他忠心耿耿,并且父輩曾經做過水師萬戶的經曆上,才特别動用了一次大總管的權力,滿足了他的心願。
如果第一次出來執行任務,他就搞砸了的話,毀的就不隻是自家前程,連帶着将主公的臉面都給打兩個稀裏嘩啦。所以,無論如何,他都不會給來船可乘之機。
“轟、轟、轟!”又是三枚實心炮彈飛出,砸在一艘中型戰船前方不到二十步的位置,濺出一個品字狀巨大水花。沖天而起的波浪,将這艘戰船推得上下起伏。甲闆上有器物和人被甩進了江水中,亂紛紛看不清具體數量。整艘戰船不得不停了下來,對落水者施行救援。
“青丘艦瞄準右前方那艘沙船的船頭,做正式交火準備。十炮輪射,直到對方自己停下來,或者被擊沉爲止!”俞通海抓起望遠鏡,一邊觀察和州軍水師的反應,一邊繼續命令,聲音裏隐隐帶着幾分顫抖。
“青丘艦,瞄準右前方那艘沙船,做正式交火準備!左舷十門火炮......”副艦長朱山舉起信号旗,娴熟地打出一連串指令。
操帆手們開始調整帆位,提着火繩槍的水兵在兩層甲闆上快速跑動,艦身體伏在護牆後,将武器探出射擊孔。左舷炮手長則提着隻望遠鏡,一邊觀察目标的距離和動作,一邊報出整串的數字,“一二三号抓緊時間複位。四号炮、五号炮向左調整一個刻度,實心彈。六号、七号正射,開花彈。八号、九号和十号,瞄準目标主帆,用鏈彈。從四号炮起,預備——開火!”
“四号炮開火!”四号炮的炮長扯開嗓子大叫,同時側轉身體,避開火炮的回退路線。
“轟!”一枚六斤實心彈咆哮着飛向目标,在半空拖出一道修長的白色痕迹。然後一頭紮進冰冷的江水之中,将目标戰船震得上下起伏。
射偏了,但這一炮直奔目标船頭而去,明顯已經不再是警告。對面的整個艦隊中所有船隻,幾乎都被青丘艦的表現給吓了一大跳,前進的速度,瞬間就開始變緩。
“五号炮開火!”四号炮的炮長扯開嗓子大叫,根本不管目标怎樣應對。在淮安軍的水師日常訓練當中,可沒有告訴他,分炮長有自行停戰的權力。隻要戰鬥發生,他的任務就是以最快速度擊毀目标,而不是幹擾艦長和炮手長的判斷。
“轟!”又一枚六斤實心彈射向目标區域,濺起高大的水柱。
緊跟着,六号、七号火炮相繼發威,将目标戰船的前後左右砸得波濤滾滾。八号、九号、十号也不甘寂寞,将三對拖着鐵鏈的炮彈砸向目标上方。兩對射失,最後一對卻擦着目标的主桅杆掠了過去,将竹片做的船帆,扯得七零八落。
“轟、轟、轟!”一、二、三号艦炮趁火打劫,依次沖着目标噴吐火力。雖然依舊全部射失,卻令敵方的整個艦隊的動作徹底停了下來。
當炮擊的回聲緩緩消失,寬闊的水面上,刹那間變得異常甯靜。除了江風和波濤聲之外,再也沒有任何人間喧嚣。所有和州軍的戰船都停在了原地,再也不敢繼續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敵我雙方的船桅上,一面面猩紅色的戰旗“呼呼啦啦,呼呼啦啦,呼呼啦啦”,被風吹出兩種不同的節奏,泾渭分明。
“器府艦原地警戒,青丘艦轉頭,迎向對面艦隊,同時繼續命令他們表明身份和來意!”俞通海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大聲命令。漆黑的面孔上,寫滿了刀鋒般的寒意。
副艦長将命令化作旗号傳出,轸宿分艦隊的主艦青丘,立刻緩緩調頭。将剛剛開過一輪火的左舷藏在了身後,将蓄勢以待的右舷艦炮斜着對準敵人。以與江流呈四十五角的航向,插往和州軍水師的隊伍當中。
當将自家與對方艦隊之間的距離,拉近到一百步遠位置後,整齊的的呐喊聲,再度從青丘艦上響了起來,隻是,這次一次,喊話的内容,變得有些咄咄逼人,“淮安軍強攻采石矶,對面船隊,停止靠近,彙報身份和來意!!”
“淮安軍強攻采石矶,對面船隊,停止靠近,彙報身份和來意!!”
“淮安軍強攻采石矶,對面船隊,停止靠近,彙報身份和來意!!”
.....
“和州總管朱重八,率軍過江讨賊。不知道貴軍已經搶行一步,還請提督約束手下,不要繼續增大誤會!”一艘三丈高的樓船,緩緩從和州軍的艦陣中央駛了出來,回應的聲音裏,包含了深沉的悲憤。
通過望遠鏡的視窗,俞通海看到,古銅色面孔的朱重八站在船頭,手按劍柄,腰杆停得筆直。在此人身後,則是鄧愈、湯和、吳家兄弟,還有一幹自己以前從沒見到過的陌生面孔。
将望遠鏡輕輕放開,俞通海再度舉起一個鐵皮喇叭,“淮安水師奉命奪取太平、集慶二府,軍令已下,不容更改。請和州軍退回駐地,不要引發雙方之間的沖突。”
“淮安水師奉命奪取太平、集慶二路......”望樓、撞角附近甲闆、兩側炮窗處,衆淮安軍水師将士,扯開嗓子将自家艦長的命令反複宣告。一個個的面孔上,都帶着酣暢的快意。
作爲低級軍官和士兵,他們眼裏,卻沒有那麽多的盟友和同道概念。這天下早晚都是朱總管的,凡是敢于引兵前來相争者,都活該被打得粉身碎骨。而他們,則是朱總管手中的長刀和利劍,時時刻刻都渴望着痛飲敵軍的鮮血。
“和州大總管朱重八,請求攜帶麾下弟兄,助貴軍一臂之力!”聽着對面嚣張的喊聲,朱元璋深深吸了一大口氣,然後将憤怒化作力量,穩穩地舉起鐵皮喇叭。
此刻是最佳的過江機會,失去了這個機會,和州軍将永遠被困在淮安軍和天完政權的包圍之中,慢慢地等待命運的來臨,再也沒有問鼎逐鹿的可能!所以,哪怕是受盡屈辱,他也必須讓自家隊伍踏上長江南岸,而不是掉頭回返。
“淮安水師奉命奪取太平、集慶二路。沒接到我家大總管的命令,不敢接受貴軍好意。請朱總管帶領艦隊回頭,不要引發誤會!”對面的回應聲隔着百餘步遠傳來,桀骜而且冰冷,不給出任何商量的可能。
“在下朱重八,請求與貴軍主帥會面,親自向他闡明來意!”朱重八又吸了一口氣,古銅色的面孔上,隐隐浮現了幾朵烏雲。
剛才他通過望遠鏡觀察到,前方主艦隊上,挑着“朱”字和“胡”字大旗。這表明艦隊中,肯定有水師主帥朱強和淮安第二軍團都統領胡大海兩人在。無論能與誰會面,他都有希望說服對方,給和州軍一個助陣的機會。
而隻要能踏上河岸,哪怕隻是替淮安軍搖旗呐喊過,以朱重九的爲人,都不可能無視和州軍的功勞。這樣,和州軍就有機會在南岸取得一個落腳點,然後再尋找新的突破方向。
他的思維非常敏捷,設想也非常清晰。然而誰料對面戰艦上的俞通海,卻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很快,就又扯開嗓子回應道:“我家先鋒胡将軍,正在指揮艦隊與鞑子守軍作戰,無暇與朱總管會面。請朱總管暫且退到長江之北,待我軍攻克了采石矶,再考慮會面的可能!”
“本總管朱重八,曾經與貴軍并肩作戰過。請問對面是哪位将軍,在紅巾軍中擔任何職?!”朱元璋被氣得嘴唇發黑,眼睛裏冒着滾滾怒火。
“淮安軍強攻采石矶,不需要任何援助,請朱總管引兵退回江北,避免誤傷!”對面的俞通海根本不肯正面回答他的話,而是命人再度将炮口默默地推出了舷窗。。
“主公,距離隻有八十餘步。末将請求替主公擒下他!”一個臉上帶着水鏽的和州将領猛地上前,跪在朱重八面前大聲請求。
“拿下他,然後再跟胡大海交涉!淮安軍的戰艦雖然大,卻遠不如我軍船多,也不如我軍靈活!”鄧愈、湯和等人也忍無可忍,顫抖着嘴唇求肯。
“馬江相對狹窄,隻要我軍的縱火船能搶到上遊有利位置,就能一舉鎖定勝局!”另一位滿臉水鏽的家夥,走近朱元璋,吐着猩紅色的舌頭提議。“末将在這片水面上玩了二十年船,絕不可能失手!”
“主公,機不可失!”
“主公,能戰,方能言和!”
.....
幾個文職打扮的幕僚,也紛紛開口。都認爲和州軍不能繼續退讓下去,否則必将令麾下弟兄們心灰意冷。
聽着衆人義憤填膺的話,朱元璋的古銅色面孔由黑轉紅,又慢慢由紅變紫。兩隻銅鈴大的眼睛裏頭,寒光四射。握在劍柄上的手,顫抖,顫抖,緩緩外拉,又緩緩内推。如此反複了十幾次,最終,卻将整把寶劍扯了下來,重重地擲在了甲闆上,“退兵!”
“主公!”衆文武失聲大叫,一個個額頭上青筋亂跳。
“退兵,我命令退兵,你們沒聽見麽?”朱重八咬着牙,大聲重複。一行黑色的血迹,順着嘴角淋漓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