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擊已畢,雪雪緩緩的收回胳膊。
真的就這樣把脫脫賣給淮安軍麽?可他們分明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而脫脫,至少到現在爲止,依舊是當朝丞相,整個大元的定海神針!
如果後世有人記載這段曆史,自己的形象會是什麽模樣?有誰會知道,殺掉脫脫是大元皇帝妥歡帖木兒的親自授意,而不是自己和哈麻兩個嫉賢妒能.....?
出賣自家人的感覺不好受,雖然雪雪此刻心裏頭有成千上萬個理由。因此,他也沒勇氣在山林間做更多的停留,與朱重九約好了明晚雙方麾下的将領接頭時間,随即就逃一般離開了現場。
一路上他都垂頭喪氣,回到自家營地之後,也沒心思跟别人做過多交流。命令親兵打開寝帳,紮進去,倒頭便睡。隻希望自己能一覺睡到第三天早上,醒來之後,黃旗堡那邊已經灰飛煙滅。
然而,事情老天偏偏不肯遂人的心思。半個時辰之後,有道看似魁梧的身影,從他的中軍帳附近悄悄溜了出來。悄悄地消失在無邊長夜之中。又過了一陣兒,燈火在大元丞相脫脫的中軍帳内猛然亮起,黑影帶着滿身寒氣倒映在窗口,令昂貴的雕花玻璃上,瞬間布滿了白霜!
“阿木古郎,你可聽清楚了。他要派人帶着朱屠戶去燒糧倉?”脫脫的臉色,也如寒霜般冰冷。
“末将,末将一個字都沒敢落下!”黑影咬着牙,用力點頭。核桃大的眼睛裏,寫滿了憤怒與屈辱。
身爲皇帝陛下的禁軍達魯花赤,卻暗地裏與紅巾賊頭朱八十一九勾結!如此醜陋險惡的行徑,者别的子孫豈能位置隐瞞?若是雪雪勾結得是什麽了不起的王公貴胄,黃金家族血脈,也還罷了。可那朱八十一,分明就是個殺豬的屠戶,賤到連名字都不配擁有。阿木古郎身爲者别的子孫,怎麽可能向他低頭?
非但他一人怒不可遏,李漢卿,泰不花、龔伯遂、蛤蝲、沙喇班等脫脫的一幹文武心腹,也個個火冒三丈。手按在腰間的劍柄和刀柄上,瞪圓了眼睛等着脫脫最後的決斷。
二十三萬對五千,即便禁衛軍當中,從上到下全都是雪雪的嫡系。他們也能保證在兩個時辰之内結束戰鬥。況且以脫脫大人的威名,也許根本不需要武力來解決。隻要站在軍營前喊上幾句令大夥寬心的話,答應隻誅首惡,也許五千禁衛軍就會當場臨陣倒戈。
然而,這一等,卻又是半個多時辰。直到衆人心中的怒火一點點化作冰冷的餘燼,大元丞相脫脫才終于長歎了一聲,低低的說道,“就這樣殺了他,終究跟陛下不好交代。畢竟,他前一段時間的戰績都由兵部派專人核實過,濟南、濰坊、益州等地,如今也的确控制于我軍之手!”
“還有什麽不好交代的?難道證據還不夠确鑿麽?”話音剛落,河南行省左丞太不花立刻瞪起通紅的眼睛,大聲質問。“他這些日子打的那些勝仗,哪次上繳的首級能超過十個?他最近幾次跟朱屠戶私下會面的時間和地點,大人您也全都記錄在案,并且旁邊還有我等和阿木古朗的親筆畫押......”
“丞相當斷不斷,必受其害!”蒙古軍嶺北萬戶蛤蝲,也跳着腳,大聲抗議。“他連火燒自家軍糧這種“壯舉”都做得出,還有什麽其他事情做不出來的?隻要殺了他,然後把今晚跟着他去見朱屠戶的那些狗崽子全住,一股腦解往大都。哈麻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将案子再翻過來!”
“是啊,丞相。您下令吧,末将早就準備好了。隻要您一聲令下,末将立刻将他的腦袋給您端過來!”探馬赤軍萬戶沙喇班更是心急,抽出鋼刀,在自己手心處抹了一把,鮮血四濺,“如果丞相您怕将來不好跟陛下交代,就全推在末将身上好了。是末将聽了阿木古郎的彙報,一時沖動,直接砍了他。如果陛下堅持認爲雪雪不該死,末将願意給他抵命!”
“卑職願意與沙喇班将軍共同承擔後果!”參軍龔伯遂也抽出匕首,刺血明志。“丞相一再縱容于他,希望他能迷途知返。誰料雪雪卻喪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如果丞相即便這樣還不肯痛下殺手,弟兄們知道後,誰還敢再爲丞相而戰?誰還敢再爲大元而戰?”
.....
霎那間,中軍帳内的氣氛,就如烈火烹油一樣熱鬧。忠于脫脫的衆文武一個接一個,,都恨不得立刻出手,将雪雪碎屍萬段。
然而,無論衆人的情緒如何激動,脫脫卻依舊歎息着搖頭,“好了,都不要說了。大夥都安靜一下。老夫,老夫知道爾等,爾等都是爲了老夫好。但是,事到如今,老夫也不敢再瞞着大夥。如果光憑着咱們這些人的證詞,肯定不夠!哈麻、月闊察兒等人,可以反咬老夫嫉賢妒能,故意往雪雪頭上栽罪名!而皇上,皇上還有滿朝文武,十有八()九會相信這種說法!”
“怎麽可能?!”話音剛落,河南行省左丞太不花又第一個跳起來,大聲反駁,“陛下,陛下怎麽可能如此糊....?陛下是天縱之資,怎麽可能一而再,再二三地被奸賊蒙蔽!。滿朝,滿朝文武,又不是個個都是傻子。會任由着哈麻等人颠倒黑白?”
“是啊,丞相,皇上豈會懷疑我等所送上的真憑實據,卻偏偏相信哈麻的一面之詞?”
“丞相,您是不是多慮了。畢竟雪雪的所作所爲,有這麽多雙眼睛都看到了!”
“丞相......”
越說,大夥越是憤怒,越不明白,如此簡單的事情,脫脫因何遲遲下不了決心。
而大元丞相脫脫,卻好像已經進入了遲暮之間的老朽一般。佝偻着幹瘦的身軀,雙手死死地扶着桌案。蒼白的面孔,不住地上下抽搐。灰黑色嘴角顫抖着,顫抖着,就是給不出任何有說服力的答案。
“諸位稍安勿躁,且聽卑職解釋一二!”一片嘈雜的質疑聲中,鬼才李漢卿的嗓音顯得格外冷靜,“并非皇上和朝中諸公喜歡偏聽偏信,而是皇上和朝中諸公需要雪雪是個英雄。就像眼下這大軍當中,多少人早已感覺到雪雪每次都勝得過于容易,可雪雪每次出馬,諸位可曾聽到,那四下裏驚天動地的歡呼?”
這番話,可是句句都說在了關鍵處。頓時,就讓中軍帳内所有文武都啞口無言。不是大元皇帝妥歡帖木兒好騙,也不是滿朝文武全都是瞎子,而是此時此刻,雪雪帶來的勝利正是他們迫切所需。
所以,任何疑點,哪怕看上去比磨盤還大,也照樣被滿朝文武自動忽略。甚至還有人會拿着生花妙筆,主動将那些疏漏之處,給彌補起來,令一個個勝利看上去更貼近于“真實”!
“諸位應該已經感覺到了!”李漢卿四下拱拱手,繼續冷笑着補充,“皇上身邊,小人頗多。而丞相雖然大軍在握,卻處處都受小人擎肘。若是真能放手一搏,淮安之戰,就不會打着打着就無疾而終。山東之戰,也不會蹉跎到如此地步?”
“嗨!”探馬赤軍萬戶沙喇班,将沾着自己血迹的鋼刀,狠狠劈在了地上,入土半尺。“什麽皇上身邊有什麽小人,皇上自己,就是個十足十的小人。否則,戰局怎麽可能糜爛如此?至于他對雪雪的戰功毫不懷疑,分明就是專門爲了給丞相顔色看。”
他是個十足十的武夫,說話從來不像李漢卿那般繞來繞去,也從來不考慮什麽後果。這回,又和從前一樣,瞬間就捅破了大夥誰都看得見的那層窗戶紙。頓時,中軍帳内衆文武的臉色,有白有綠,嫣紅姹紫。每個人的心髒,也都直接提到了嗓子眼兒,就等着真相被揭開之後,脫脫的最終選擇。
殺雪雪,辣手整軍,用他的人頭向朝廷示威。有二十四萬大軍在握,皇上和哈麻等人,就隻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吞。而重新統一了軍隊的指揮權以後,大夥再對上淮安軍就輕松得多,至少不用天天擔心作戰方案剛剛一确定下來,轉眼就被送到了朱屠戶手上。
隻是,如此一來,恐怕丞相跟皇帝陛下,也徹底失去了最後的轉圜餘地。将雪雪的虛假戰績公之于衆,等同于直接打了皇上和滿朝文武的臉。在消滅了朱屠戶之後,掉過頭去清君側,則成了大夥唯一的選擇。
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脫脫,所有人都等着他一言而決。大元丞相脫脫卻伏案而立,顫抖得如風中枯葉。
死寂,地獄般的死寂。窗外的北風猛烈地吹着,将地獄裏冰寒順着帳篷的縫隙透進來,深深地透進每個人的心髒的脊髓。
許久,許久,脫脫才終于從牙縫裏吐出了一句話,“不急。讓雪雪放手去做。明晚老夫在濰河西岸,等着朱屠戶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