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轟轟。”“轟轟。”岞山北側一處丘陵旁,炮擊聲此起彼伏,黃褐色的煙塵被炮彈一團接一團送上半空,将人的視線遮擋得模模糊糊。
“滴滴嘀嗒嗒嗒哒哒哒——”清脆的唢呐聲響起,無數黃綠色的人影在丘陵頂端閃動,是淮安軍發起沖鋒了,他們好像中了什麽巫術般,一聽到這種怪異的唢呐聲響,就都變得奮不顧身,而蒙元将士,無論是正在與淮安軍交戰者,還是遠遠地作爲後備力量觀戰者,都兩股發緊,頭皮一陣陣發麻。
丘陵上的元軍将士迅速後退,就像陽光下的殘雪一般土崩瓦解,而淮安軍卻越戰越勇,很快就将陣線推過的山丘頂端,朝着另外一側快速下推。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危難之際,一陣低沉的牛角号聲突然響起,宛若海面上半夜裏吹過來的北風,一杆寫着“康”字的羊毛大纛從山丘另外一側豎了起來,無數手持舉盾,身披重甲的禁衛軍将士,迎着淮安軍頂了上去,将自家潰兵和對手,一并牢牢遏制。
“是雪雪大人。”有人尖叫出聲。
“雪雪。”
“雪雪。”
四下裏,歡聲雷動,禁衛軍、蒙古軍、探馬赤軍、漢軍,還有從塞外各地征召而來的羅刹人、康裏人、孛烈兒人、捏迷思人,個個喜形于色。
能擋得住朱屠戶傾力一擊的,隻有禁軍達魯花赤雪雪麾下那百戰餘生的那五千精銳,其他各部,包括脫脫丞相的兩萬嫡系,都沒同樣的本事,這已經是連續一個多月來,屢經檢驗的事實,沒有任何人能夠質疑。
而脫脫北返之後這一個多月來,官軍的所有能拿上台面的勝利,也都是雪雪大人所取得,其他衆将,根本無法在朱重九、王宣和徐達、胡大海這兩對組合中取得任何便宜。
“滴滴答答,嘀嘀嘀,哒哒哒”山丘上唢呐之聲再響,卻是換了另外一種相對柔和的曲調,淮安軍的陣線開始主動收縮,緩緩後退,而雪雪大人的隊伍,則追着他們的腳步收複戰場上的幾處要地,羊毛大纛起起落落,萬衆矚目。
“雪雪。”“雪雪。”“雪雪。”“雪雪。”,四下裏,歡呼聲更加高漲,将士們崇拜英雄,特别是在戰局對自己一方明顯不利的情況下,他們更需要一名英雄來振作軍心,而雪雪,無疑就滿足了大夥的這種要求,出身不算太高貴,卻文武雙全,家世不算太雄厚,卻能年青青就身居高位,并且在戰場上,也屢屢取勝,即便偶爾受到挫折,也很快就能重新爬起來,通過擊敗對手來洗刷前恥。
仿佛聽到四下裏傳來的歡呼聲,羊毛大纛舉得更高,揮得更急,數千禁衛軍将士迅速翻過山丘頂,一人高的巨盾,包裹住身體所有要害的重甲,讓他們一個個看起來就像鋼鐵怪獸。
淮安軍的火槍不停地打在盾牌上,打得盾牌表面木屑飛濺,但是,高速而來的鉛彈卻始終無法穿透盾牌表面,發現自己毫發無傷,禁衛軍将士越發勇敢,排着整齊的方陣,繼續快速前推,包裹着鋼鐵的戰靴落在山坡上,震得地動山搖。
“轟轟轟轟。”淮安軍的火炮開始發射,殺傷力卻大不如前,很快,火铳兵和炮手們,就放棄了繼續浪費彈藥,趕在雙方發生實質接觸之前,果斷後撤,禁衛軍則高舉着大旗追了過去,收複半面山丘,收複丘陵頂的高地,追着淮安軍的腳步殺向山丘另外一側,咬着淮安軍的尾巴殺進一道密林,火炮的轟鳴聲和人喊馬嘶聲響成一片。
“雪雪,雪雪,雪雪。”無數因爲地形限制,無法及時沖過去給自家袍澤提供支援的蒙元将士,臆想着羊毛大纛下那個偉岸形象,喊得愈發大聲,隻有雪雪能對付得了朱屠戶,其他人都難當此重任,隻有雪雪才能盡快結束這場已經持續了半年多,枯燥而乏味的戰事,其他人隻會繼續拖拖拉拉,隻有雪雪,才能
“雪雪,雪雪,雪雪。”厚重的羊毛大纛下,大元禁軍達魯花赤雪雪雙手捂住耳朵,臉上的肌肉不斷抽搐。
勝利來得如此輕松,幾乎是兵不血刃,他就收複了友軍先前失去的數道陣地,然而,他卻清楚的知道,每多一次勝利,自己的腳步,就距離鬼門關又近了數尺。
淮安軍是故意在示弱,朱重九的示弱對象,始終隻有自己一個人,一個多月來,隻要自己的戰旗出現的地方,淮安軍就主動退避,用一個接一個虛假的勝利,将自己的威望推上了頂點,然後,他們必然會在某一天,突然松開手
雪雪不知道那一天什麽時候到來,他卻清醒地知道,那一天來得越晚,自己死得越慘不忍睹,連續逆勢收複了六座城池的大英雄,朱屠戶的宿命之敵,大元天可汗妥歡帖木兒欽點的無雙國士,禁衛軍重新崛起的唯一希望
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會出現一幅什麽情景,那摧毀得已經不僅僅是他雪雪一個人的形象,整個康氏家族,一個月來始終爲他搖旗呐喊的月闊察兒、郭恕、二皇後奇氏以及其所有黨羽,甚至大元可汗妥歡帖木兒本人,都将瞬間被全身上下潑滿污水,而那些明面兒上的政敵,那些潛在的對手,那些曾經的盟友,就會毫不猶豫地撲上來,露出雪亮的牙齒。
“大人,朱賊退出林子,往下一座土山去了,咱們還追不追。”禁衛軍千夫長哈爾巴拉湊上前,黃褐色的小眼睛裏頭寫滿了興奮。
這種仗太過瘾了,敵軍不戰而退,自己這邊則毫發無傷,大筆大筆的戰功,大筆大筆的獎賞,就像冬天的雪片一樣,輕輕松松落滿每個人的頭頂,而自己這邊所要付出的代價,卻隻是偶爾讓雪雪大人去跟朱屠戶碰上一面,随便聊幾句無關緊要的閑話。
“追什麽追,歸師勿扼,你難道不懂麽。”雪雪忽然怒火上撞,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馬鞭,然而,當看到千夫長哈爾巴拉那驚詫的表情,他頓時又覺得渾身發軟,手中的馬鞭,無力地掉在了地上,“你想辦法去給朱屠戶送個口信兒,我要見他,我今夜就要見他,地方随便他定,我要見他最後一次。”
“是。”哈爾巴拉低聲回應,随即警覺地擡起頭,四下看了看,再度将手中彎刀高高地舉起,“雪雪,雪雪,雪雪。”
“雪雪,雪雪,雪雪。”成千上萬人呼喝響應,聲音如松濤般,在層巒疊嶂間反複激蕩。
與朱重九做得交易多了,雙方都已經是輕車熟路,當天後半夜,雪雪就在距離戰場五裏外的另一座山丘後,見到了自己的邀請對象,淮揚大總管朱重九。
“雪雪,我的老朋友,好兄弟,多日不見,你可越發風流倜傥了。”隔着十幾步遠,後者就遙遙地張開了雙臂,以标準的蒙古人招呼朋友禮節,向雪雪表示歡迎。
白天在萬馬軍中宛若天神的雪雪,卻忽然好像換了個人般,怯怯地停住了腳步,然後猛地躬身下去,低聲說道:“不敢,雪雪何德何能,敢跟朱總管稱兄道弟?!您放過我吧,我,我求您了,你要什麽,隻要我有,我都可以給你拿來。”
“什麽意思,莫非你嫌我白天敗得還不夠快麽,。”朱重九被雪雪謙卑的舉動弄得一愣,停住腳步,雙臂僵在了半空當中,“那你給我個信号啊,我看到後,肯定盡力幫你的忙,咱們兄弟誰跟誰啊,你還用爲這事兒親自再跑一趟。”
“不是,不是,不是。”雪雪被朱重九的話,刺激得無地自容,一邊擺手,一邊**般祈求,“你,你不能,不能繼續這樣做了,求,我求求你,别再這樣做了,真的不能了,算我求你了,你這,這不是拿我往火上烤麽。”
“怎麽,雪雪大人不想打勝仗了,你看我,好心偏偏辦錯了事情。”朱重九詫異地看了雪雪一眼,滿臉歉然,“不過想改過來也簡單,洪三,去給王宣将軍傳令,明天一早,全軍向雪雪大人的駐地發起猛攻。”
“是。”徐洪三痛快接令,舉起唢呐,就要奮力吹響,然而雪雪卻像突然被馬蜂蜇了屁股辦跳将起來,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别,别吹,别吹,我求你,别吹,我,我再想想,我再想想,你讓我再想想,一會,一會就行。”
“你看,你這人就沒個準主意。”朱重九走上前,輕輕拉住他的手臂,“來坐下喝杯茶,夜長着呢,你盡管慢慢想,隻要别耽誤了明天早晨的戰事就行。”
雪雪像被抽了筋的狗熊般踉跄了數步,借着他的拖動力量,緩緩前行,額頭、鼻尖、兩鬓,汗出如漿,“大總管,大總管,放過我這一回,再放過我這一回,我,我下次,下次肯定不敢了。”
“行,咱們倆啥交情,你說怎麽着,咱們就怎麽演戲給人看,赢、輸,還是平局,都随便你挑。”朱重九非常豪爽地點點頭,然後将目光再度轉向徐洪三,“派人給王宣将軍傳令,明天一早,撿距離雪雪大人最遠的那個元軍營頭發起進攻,咱們不給雪雪大人添麻煩,他演累了,需要好好歇息幾天,你親自去傳令,大半夜的,别吹唢呐吓唬人,告訴王宣将軍,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是。”徐洪三再度大聲領命,然後飛身跳上戰馬,疾馳而去。
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離開,雪雪用力推開朱重九的胳膊,緩緩蹲在了地上。
“别這樣麽,我又沒把你怎麽着。”朱重九笑呵呵走上前,扶起他,緩緩走向一個事先布置好的氈凳,“你到底想幹什麽,就直說,咱們倆打這麽久交道了,你還不明白麽,我這個人最喜歡直來直去,你要是真的想跟我斷絕來往,也行,從明天起,兩軍陣前再相遇,我就拿出全部本事跟你的兵馬硬做一場,反正,無論如何不會讓你爲難。”
“你”雪雪艱難地擡起頭,看着朱重九坦誠的眼睛,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才好。
那是一隻魔鬼,喇嘛經中所說那種讓人看上一眼就永遠陷入沉淪的魔鬼,自己當初,就是因爲相信了他這雙坦誠的眼睛,才答應跟他做第一筆交易的,自己當初隻是爲了挽回朝廷顔面,自己當初,原本跟他說好了,做過一次之後就停手,然後誰都不認識誰、
誰料,做英雄的滋味,是如此的甘美,讓人品嘗過一次之後,就忍不住要品嘗第二次,于是乎,短短一個多月時間,自己就帶領着五千禁軍殘兵,創造了一個傳奇,每五天收複一城,從濟南一直收複到了益都,然後又收複到了安丘和濰州,雖然因爲友軍配合遲緩,在平度城下吃了一場小敗,但轉過頭,就又當着脫脫本人的面兒,在密州把場子找了回來。
而獲取這些勝利,自己所付出的代價,不過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消息,至今未曾威脅到大軍的安全,也未曾涉及到核心軍機。
然後,整個事态就脫離了掌控,沒有人能在硬碰硬的戰鬥中,擋得住朱重九,隻有自己能,自己麾下這五千多兄弟,每次隻要一出場,就能吓得淮安軍戰鬥力降低大半兒,然後不得不且戰且走,一場接一場的勝利,鑄就了自己的常勝美名,然後每獲取一場勝利,脫脫的臉色就冰冷一分。
雪雪不敢猜測脫脫看沒看出來,朱重九在故意跟自己兩個配合着演戲,也不敢猜測倘若脫脫知道自己先前那麽多驕人戰績也都是朱重九有意想讓,會怎樣收拾自己,他甚至無法讓這場戲停下來,讓兩軍之間的關系恢複到原本正常的狀态,因爲一停下來,自己麾下這五千“精銳”兵馬就會被徹底打回原型,等着他的,肯定是一把冰冷的斷頭刀。
唯一的希望,就是脫脫能迅速打敗朱屠戶,讓所有秘密都淹沒在一場大勝中,然而,這根本就是癡人說夢,背靠着登萊的朱重九,随時可以從海上獲得支援,用兵老辣的徐達,又像一塊牛皮糖般,死死纏在脫脫身後,一個多月來,脫脫用盡了渾身解數,也不過是将朱重九逼退了五十餘裏,而徐達卻在脫脫身後,将察罕和李思齊等人打得落荒而逃。
再繼續這樣糾纏下去,真相早晚會大白于天下,而隻要那一刻到來,雪雪相信,自己和哥哥哈麻,都會被皇帝陛下果斷抛棄,到那時,脫脫,可以将其喪師辱國的罪責,一股腦的全推到自己身上,然後果斷跟朱屠戶握手言和,帶着殘兵敗将回到大都城中,以清君側。
如果當初自己不接受朱屠戶的好意,猛然間,一股悔意湧上雪雪的心頭,那樣的話,頂多是自己一個人死,不會拖累哥哥哈麻,不會拖累禁軍中這幫兄弟,想到陪自己做戲做了這麽久,卻從沒走漏絲毫風聲的阿木古朗、哈爾巴拉、烏恩其等人,雪雪就恨不得以頭撞樹,每個人身後都是一個龐大的家族,每個人身後的利益都盤根錯節,自己在他們眼裏,就是折子戲中的一個白鼻子小醜,無論在戲台上跳得多麽歡,卸了妝後,就一文不值。
“至于麽,你。”一塊潔白的拉花棉布手巾,忽然從眼前落下,同時傳入耳朵的,還有朱屠戶那魔鬼一樣的聲音,“打勝仗總比打敗仗強吧,難道你們那邊,打了勝仗,反而成了罪名。”
“你,,。”一把推開手巾,揚起雙通紅的眼睛,魔鬼,朱屠戶就是魔鬼,自己已經出賣了靈魂,自己絕不能繼續接受他任何好處。
然而,魔鬼的聲音,卻繼續往他的耳朵裏頭鑽,不疾不徐,充滿了誘惑,“把這一仗結束吧,咱們兩個一起想辦法,死得人已經夠多了,繼續下去,除了死更多的人,沒任何意義,脫脫打不垮我,我也同樣沒本事現在就打敗他,不如算作平局,咱們各自撤兵,等積蓄足了力量,再重新打過,下次你多帶些兵馬和火炮從大都過來,咱們之間從一開始就不再聯系,就當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
“結束,,。”雪雪瞪圓布滿血絲的眼睛,茫然重複。
讓這場戰争就此結束,讓所有交易也就此終止,然後,掩飾掉一切痕迹,等下一次重新來過,也許,這的确是一個好辦法,但,自己又怎麽可能做得了脫脫的主兒。
“是不是覺得脫脫不會答應,我要是他,也不答應,否則,你回去就是英雄,而我則成了萬夫所指。”朱重九将手巾折了折,繼續遞到雪雪面前,“所以,我要是脫脫,就一定要死撐下去,能讓你戰死沙場最好,即便你不戰死沙場,也想辦法抹掉你以前的功勞,以掩蓋我自己的無能。”
“别說了,别說我,求求你别說了。”雪雪像瘋了般,一把搶過毛巾,在自己臉上抹來抹去。
“不是我說不說的問題,我閉上嘴巴簡單,但别人怎麽做,卻不受我控制。”朱重九歎了口氣,輕輕搖頭,“我最近感覺很不對勁,脫脫好像是故意在派你來跟我作戰,他好像從一開始,就在懷疑你,所以才努力把你往高處推,直到所有人都覺得你的戰績難以置信。”
“别說了,我知道,不是你一個人聰明,。”雪雪忽然跳了起來,兩隻眼睛充滿了血絲,“他在等着我把牛皮吹破,然後當着十幾萬人的面兒,打我,打我哥哥,打皇上陛下的臉,他就是這麽個人,他絕對就是這樣想的,我,我”
用毛巾捂住自己的臉,他又緩緩軟倒,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确,真相其實早就被脫脫看出來了,隻是,隻是他在将計就計,準備利用此事,達到最大的目的,而自己,一步步被推向懸崖卻不自知。
“結束掉它,你有這個能力,雪雪,我相信你。”朱重九也緩緩地蹲下去,雙手抱住雪雪的肩膀,像對待好朋友般,用自己的胳膊,給對方提供勇氣和力量,“咱們倆最後做一筆交易,你幫我結束掉這場戰鬥,然後我幫你解決掉脫脫,最後一筆,咱們兩個從此一拍兩散,你回你的大都,我回我的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