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整個中軍帳内立刻變得鴉雀無聲。所有常州軍文武,包括張士誠自己都愣在了當場,手中的酒杯歪歪斜斜,裏邊的酒水被灑了大半兒都沒人顧得上去管。
主動歸附,将地盤和兵馬全都交給朱重九。放着好好的一方諸侯不做,卻隻求去做區區一介指揮使!這,與常州軍日前圖謀的完全自立門戶動作,根本是背道而馳!姓王的莫非腦門上剛剛被射了一箭?還是他在故意試探常州軍的虛實?!
“我知道張老哥你志向遠大,所以願意把湖州留下來給你做基業,以全咱們兩兄弟這些年來的情誼!”明顯是有些酒意上頭了,王克柔根本不管别人到底願意不願意聽自己的陳述,繼續啰啰嗦嗦地補充,“但我這個人呢,跟老哥你不一樣。沒啥大志向,所求不過是自己有口安穩飯吃,順帶着再給孩子們弄個好前程。而最近這幾仗打下來,兄弟我也明白了,這打天下和治天下,都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所以幹脆趁早投奔到朱總管帳下,落個下半輩子踏...!”
“王将軍是不是操之過急了些?!你怎麽知道,這天下将來一定就會姓朱?”黃敬夫猛然驚醒,迫不及待地出言打斷。
不能讓姓王的繼續說下去了,再說下去,難免張士誠會受到他的影響。如果常州軍也走了回頭路,自己心中那些抱負怎麽還可能有機會舒展?吳越士紳的利益,又要依靠誰來保障?!
“是啊,王将軍,還請三思!”
“王将軍最好再觀望一段時日,再做決斷!”
“王将軍不願治下百姓将來再受刀兵這苦,可謂大仁!然朱大總管那邊,卻未必有王将軍一席之地!”
不光是蔡延文,高啓、宋濂等幾個很少開口說話的江南名士,都陸續出言勸阻。在衆人眼裏,淮揚之治,隻能起到一時之效。随後,便會是大亂的開始。所以,無論是爲王克柔本人着想,還是爲了常州軍的安全着想,大夥都必須阻止鎮江軍的内附。
誰料那王克柔卻是個心志堅定之輩。認準的路,九頭牛也拉不回。隻見他端起酒盞,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然後紅着臉四下裏拱手,“諸位哥哥的好心,王某這裏領了!諸位哥哥勿勸,王某做出這個決定,已經不是一天兩天。隻是心裏念着跟九四的交情,所以在北去之前,才特地親自過來說一聲!”
“既然你決心已定,說與不說,還有什麽分别?!”被王克柔的拗勁兒氣得火冒三丈,張士信将手中酒盞用力往桌案上一拍,歪着脖子叫嚷。“無非将來領着兵馬來征讨我兄弟時,心裏能少些不安罷了! 行,你盡管去,我兄弟洗幹淨的脖子,就在這裏等着你就是!”
“可不是麽,說一千,道一萬,你不過是畏懼淮揚那邊火器犀利,自己先軟了腿肚子而已!你盡管走你的陽關道,以後沙場上見了,咱們各不留情!”
“還說什麽交情不交情。你要是真的念着跟我家主公的交情,何不把兵馬也都留下,自己隻身過江!”
....
張士德、張士貴、潘越等一幹将領,也都紅着眼睛附和。仿佛王克柔曾經欠了他幾十萬貫錢一般,需要當場追還回來。
“住口!”聽衆人越說越不像話,張士誠不得不狠狠拍了下桌案,厲聲打斷。“王兄弟都做到這個份上了,你們還想怎麽樣?那地盤和兵馬都是舍命換回來的,自然他想給誰就給誰,什麽時候輪到爾等替他來拿主意?都給我坐下,倒滿了酒水向王兄弟賠罪!”
罵過之後,又迅速将目光轉向王克柔,“兄弟你别往心裏頭去,都是我平時将他們慣壞了,一個個沒大沒小。你在去投奔朱總管之前,還記得跟哥哥我說一聲,還,還給我留下一大塊兒地盤兒,哥哥,哥哥我這輩子都記得這個情兒!”
說着說着,他的眼睛也紅了。兩行清淚,順着面頰緩緩而落。“哥哥我不攔你,也沒資格攔你。隻希望你到了朱總管那邊之後,千萬還記得你在這邊還有一幫子弟兄。若是有着一日飛黃騰達了,能幫着說幾句好話,就幫着說幾句好話。真的到了兩家勢同水火那一刻,領兵前來交鋒的,也千萬不要是你!”
說罷,雙手掩面,肩膀不停地聳動。
王克柔看了,眼睛頓時也開始發紅。擡起手來胡亂抹了幾把,低聲道,“九四,九四你别這樣,你這樣我心裏頭也難受!按道理,咱們倆相交這麽多年了,你想獨自去打天下,我該更向着你一些才對。但,但九四你别生氣,我說句實話,我看不出你的勝算在哪兒。甭說勝算,連希望,我都看不到一點半點兒。所以,你這邊張羅得越緊,我也隻好走得越急。這些都是大實話,臨别之前,我直接跟你說了。好聽不好聽,你都别介意!”
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讓張士誠立刻止住了悲聲。旁邊的張士德、張士信等人雖然仍不滿意,但對方已經把話說到了如此明白的地步,也沒法再繼續胡攪蠻纏了。
你常州軍不謀求自立門戶,我鎮江軍也許還不急着北附。而既然你張九四心裏已經生了青雲之志,那就不能再怪我王克柔跟你劃清界限了。畢竟,争天下是要賭上全家人,連同手下衆謀臣武将性命的。我王克柔雖然跟你交情好,看不到你赢的希望,當然不可能拿全家老小的性命陪着你去送死!
唯獨黃敬夫臉大,見張士信等人都被王克柔說閉了嘴。搖搖頭,冷笑着說道,“王将軍這是哪裏話來?你怎麽知道我家主公就沒有任何赢面?想在一年之前,那朱屠戶不過也隻占據了區區一個淮安而已。情況還遠不如我家主公現在!”
“的确,一年半之前,朱總管隻占據了淮安!兩年之前更是不如,他隻是一個小小的左軍都督,麾下兵不滿千,将不滿五,謀臣更是半個也無!”王克柔用淚眼瞥了他一下,冷笑着接過話茬。他看出來了,張士誠本人未必有多大野心,但黃敬夫、蔡彥文等謀臣,卻個個都有當宰相的念頭。所以很多問題,關鍵都不在張士誠本人身上,而是在他周圍。
“但兩年前,誰曾經知道這世上還有火炮?”頓了頓,他的聲音陡然轉高,“一年半之前,誰曾見過能五十步外貫穿重甲的火槍?還有那些花樣不窮的攻城掠地利器,看起來每一件都非常簡單。但在朱總管之前,諸位有誰曾經想到?”
“這......?”黃敬夫被問得放下酒盞,臉上的表情好生尴尬。
對于讀書人來說,巫醫樂師百工之流,俱屬賤業。除了朱屠戶這天生的殺豬漢,凡是上得了台面的大戶人家,誰還會把心思放在那種地方?但火炮、火槍還有攻城車之類武器的犀利,卻偏偏又是大夥有目共睹。若硬将其貶爲奇技淫巧,恐怕非但說服不了王克柔,連常州軍的将士們,恐怕也都不會答應。
“恐怕非但想不到,給了模子讓諸位照葫蘆畫瓢,都未必做得出來吧?”王克柔卻不肯見好就收,用手指敲了敲桌案,借着幾分酒意說道。“且不說以前我等受了朱總管多大恩惠,我鎮江軍練兵之術,學自淮揚。火炮、火铳,運自淮揚。身上穿着的铠甲,腳下蹬的戰靴,連同弟兄們的中衣,也都産自淮揚。真正跟朱總管翻了臉,他把供應一斷,我就得光了屁股上戰場。你們說,我王某人有什麽勇氣,跟朱總管去逐鹿問鼎?”
這話,問得可太誅心了,讓常州軍内一衆文武個個都面頰绯紅,耳根子發燙。的确,大夥這一年多來沒少往淮揚那邊運糧食,但随着船回來的,卻是武器、铠甲和各類軍需。并且從價值上看,所得到的,遠遠超過了所付出的。正所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用着朱重九提供的兵器,穿着人家朱重九給制造的铠甲,還想掉過頭去跟人家争奪天下。恐怕沒等開戰,自己這邊士氣已經先掉了三分!
但是,想讓黃敬夫等人一下子就放棄各自的野心和執念,顯然根本沒有任何可能。因此,很快,宋濂就接上茬來,笑着說道:“的确,鎮江和常州兩家,對淮揚依賴頗多。但我兩家也不是平白受了他的好處。至少,出兵牽制董抟霄的任務,我兩家都做得全力以赴。并且拿下吳越之後,等同于斷了蒙元朝廷的糧道。同樣也是給朱總管提供了大力支持!”
“淮揚與鎮江、常州兩家,同氣連枝。互相幫忙乃是份内之事!”高啓接過宋濂的話頭,繼續笑着補充,“恐怕三、五年内,都将是這個樣子。而三五年後,我常州軍坐擁吳越,兵器甲杖,未必不能自給自足!”
“對,不就是火炮火槍麽?我們自己也能造!未必永遠求着他揚州!”張士德用力拍了下桌案,長身而起。“不信王哥就在我常州軍的大營裏等着,哪一别去,就住一個月。一個月之内,我保證給你造出和揚州那邊一模一樣的火槍來!”
“對,王哥,你就在我軍中住上一個月,然後再想去哪裏,我們都不攔着你!”張士信更是直接,幹脆把強行留客的話,直接擺在了台面上。
“信,我信!”王克柔卻好像絲毫沒聽出二人話語裏的惡意,笑着敲了下桌子,大聲回應。“不過,你總是照貓畫虎,别人豈會站在原地等你? 有一樣新鮮玩意兒,不知道九六你們見過沒有?”
說罷,輕輕将罩袍一撂,從腰間露出一拍密密麻麻的木柄。
“這是......?”衆人誰都沒想到王克柔身上還藏着秘密,一時間,看得滿眼迷霧。
搜身,隻可能針對有敵意的人。必要的防範措施,也隻能做到貼身侍衛那一級。像王克柔這種主動送禮上門,又跟張士誠有着多年交情的一軍主帥,哪個有資格去搜他的身?而萬一那一排密密麻麻的木柄是什麽殺人利器的話,在座衆人,恐怕個個都得死無葬身之地!
“手雷!”在衆人疑問的目光中,王克柔說出了兩個令大夥心驚肉跳的字眼。
然而很快,大夥就紛紛将心放回了肚子裏頭,一個搖頭晃腦,樂不可支。特别是武将們,簡直恨不得将王克柔叉到桌子上,拿酒壇子嘴對着嘴巴大灌特灌。
手雷那東西誰不知道啊,威力大是大,可不點燃撚子,就屁用沒有!況且軍中常用手雷,個個有小西瓜般大,裝藥都在一斤半之上。而王克柔腰中所别,卻隻有兒臂粗細,連木柄都算上才尺把長,并且連撚子都沒有安在上面!
“諸位莫笑,這是淮揚新出的手雷。原來那種西瓜大小的,已經不再造了!”王克柔知道大夥發笑的原因,從腰間拿出一個手雷來,慢慢把玩。“原來那種威力大是大,但非膂力和勇氣具備之士,根本發揮不出其作用。而越是往南,人的身材越矮小,膂力也越弱。所以大匠院那邊,特地改成了眼下這種!”
“這麽小的一個,能有啥用。總不能照着腦門上砸吧!”張士德一把搶走,擺在自己眼前仔細端詳。“這前面是個鐵管,後邊是木柄。裏頭頂多裝半斤火藥,臨戰之前,還得現打孔裝引線....”
“九六小心,不是那麽玩的!”王克柔趕緊起身往回奪,卻沒有張士德力大。根本不可能再從後者掌握中将手雷奪走。氣得連連搖頭,大聲說道:“要不說,咱們隻會被落得越來越遠呢。這手雷雖然比原來那個小,但使用起來方便多了,威力也不比原來的差。不信,大夥跟着我到外邊看!”
說罷,也不管其他人答應不答應。從腰間又摸出兩顆手雷,倒拎着,大步流星朝中軍帳外走去。
張士誠、張士德和黃敬夫等人,連忙跟上。以免被王克柔與周圍不熟悉的人起了沖突,惡了兩家之間的感情。
轉眼來的帳外,王克柔又朝空曠處走了十幾步。指着一處被當作常州軍當作校場的空地,大聲道,“諸位停步,且看我來露上一手。這東西動靜有些大,九四,你千萬有個準備!”
說罷,也不用什麽火媒火鏈,隻是将木柄手雷尾部的蠟紙挖破,從裏邊抽出一根白白的細線。然後猛地用牙齒将細線一扯,揮臂第一枚手雷丢了出去!
“轟!”四十餘步外,火光閃爍,照亮張士誠等人煞白的面孔!(注1)
注1:手榴彈站姿投擲達标距離爲35米。多年前的标準是40米。現在四十米爲優秀。50米爲能手。pla的記錄爲8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