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麽?”方國珍将單筒望遠鏡抓在手裏,明知故問。
這東西的用途,劉基在第一天出使他的軍營時,就曾經親手向他展示過。作爲一個縱橫水面多年的老海賊,方國珍恐怕比任何人都知道能多看數裏遠的距離,到底意味着什麽。但是,上述種種,都不妨礙他繼續裝傻充愣。不圖别的,隻圖逼着劉伯溫嘴裏能多吐幾句承諾,以便在今後的合作中,拿着去向淮揚大總管府讨價還價。
如意算盤打得精明,隻可惜他完全找錯了人。劉伯溫雖然仕途上郁郁不得志,但好歹也是進士出身,又在官場上打過數年滾兒,無論智力還是和人勾心鬥角的經驗,都甩了他不知道多少街。根本不肯接話茬,隻是繼續閉着眼睛裝逍遙神仙。
方國珍連續問了三次,也沒得到半個字的回複。隻好悻然撇了撇嘴,舉起單筒望遠鏡,開始仔細觀察整個戰場。
正前方稍稍偏左位置,他麾下的心腹鲨兵和董抟霄的家丁營正膠着在一處,戰得難解難分。戰場右側,則是其他海賊精銳硬頂着各路毛葫蘆兵。隔着人海人牆,來自淮安軍的火铳手和來自浙東的弓箭手互相比拼準頭,互相朝對方頭上傾斜彈丸和利箭。火铳的威力巨大,幾乎每一輪發射,都能帶走數以百計的浙東子弟。但弓箭手們卻占了射速上的便宜,利用破甲錐,在極近距離上,也給海賊們造成了巨大的殺傷。
整個戰場上,此時威力最大的,依舊是火炮。不鳴則已,一鳴就是屍橫遍地。但火炮的裝填速度比火铳還要慢上數分,并且因爲敵我雙方的戰兵此刻徹底攪成了一團,不得不加倍小心。造成這種情況的主要原因,乃是方家軍的戰兵和淮安軍炮兵相互之間缺乏配合,如果換了同樣是淮安軍的戰兵和淮軍的火炮.....
想到這兒,方國珍心裏突然輕輕打了個哆嗦。将望遠鏡迅速轉了個方向,對準先前從江灣新城内殺出來的那支淮安軍。他們和浙軍的距離有些遠,但他們這會兒,應該已經和浙軍發生了接觸。那隊浙東毛葫蘆兵人數雖然衆多,卻并非董賊麾下的主力。他們,他們,天啊!他們怎麽如此之快?.
盡管心中已經提前帶上了幾分期許,視野裏看到的情況,依舊令方國珍驚詫地張大了嘴巴。那支毛葫蘆兵已經崩潰了,就在方家軍和浙軍發生接觸這短短半柱香時間,堵在戰場正東方那支來自宜興的毛葫蘆兵,已經被打得倒崩而回。寫着“王”字的戰旗,早就落到了一名淮安斥候手裏,被此人騎着戰馬,倒拖在身背後來回展示。而一些依舊聚集成團,看樣子準備垂死掙紮的毛葫蘆兵們,則在這面千瘡百孔的大旗前,迅速土崩瓦解。
“轟——!”“轟——!”“轟——!”“轟——!”擺在那支淮安軍陣地後的四門小炮,猛地來了一次齊射。不是針對毛葫蘆潰兵,而是針對不遠處正在與淮安騎兵對峙的探馬赤軍。黑漆漆的彈丸越過紛紛撤向軍陣兩側的自家戰馬,砸進探馬赤軍密集槍陣中,趟出四道恐怖的血肉胡同。而那支董抟霄麾下的探馬赤軍,則像被激怒了的公牛般,瘋狂地朝淮安軍沖了過去,長矛鋼刀并舉,将沿途敢于擋路的自家潰兵,殺得屍橫遍野。
“結陣,趕緊原地結硬陣,然後讓騎兵迂回攻擊探馬赤軍的身後!”盡管自己的聲音不可能被聽見。方國珍依舊忍不住低聲吼叫了起來。
探馬赤軍可不是毛葫蘆兵,無論戰鬥力還是戰鬥意志,都超出了後者數倍甚至數十倍。兩千餘淮安軍與五千探馬赤軍正面硬撼,除了結陣據守之外,方國珍根本想不出任何對策。
然而,讓他心髒狂跳不止的是。那支剛剛擊潰了宜興毛葫蘆兵的淮安軍,居然迅速收縮了隊形,然後旌旗斷然前指,徑自朝探馬赤軍迎了上去。細細的長蛇陣,就像一條單薄堤壩。試圖擋住迎面而來的駭浪驚濤。
這無疑是找死行爲,因爲一旦雙方徹底絞殺在一處,撤向兩翼淮安騎兵,就很難再幫上任何忙。而那五千探馬赤軍之後,分明還藏着大量的弓箭手和弩手。透過單筒望遠鏡,方國珍看得清清楚楚。
看得再清楚都沒有用,距離太遠,他根本來不及給任何人示警。隻能繼續眼睜睜地看着,兩支隊伍迅速互相接近,從兩百步接近到一百五十步,再從一百五十步接近到一百二十步,一百步,八十步。“嗖!嗖!嗖!嗖!嗖!嗖!”探馬赤軍方陣後排的弓箭手率先發難,朝着淮安軍的陣線,迎頭射出一波箭雨。雖然距離很遠,方國珍卻覺得自己依舊聽見了那駭人的羽箭破空之聲。然後,他就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當當當當當當!”羽箭飛掠過八十步的距離,猛地從半空中一頭紮下。砸在淮安軍的隊伍中,宛若雨打芭蕉。
“吱——吱——吱!”戰兵團長屠小弟奮力吹響嘴裏的銅哨子,然後低下頭,用頭盔闊沿迎向羽箭來臨方向。
位于長蛇陣最前兩排,總計六百多名戰兵們,也微微低下頭去,學着自家團長的模樣,盡量用頭盔的闊沿和前胸甲,面對羽箭。同時,繼續邁動整齊的步伐,繼續朝敵軍推進。
冷鍛而成的鋼盔和胸甲,将絕大多數羽箭都彈得倒飛出去,沒給弟兄們造成任何傷害。但是,偶爾也有一、兩支因爲角度問題,或者其他各種莫名奇妙原因,恰巧射在了胸甲和臂甲的銜接處,或者射穿了其他需要保持靈活性的薄弱點,讓中箭者**着倒地。
空出來的位置,很快被更後排的戰兵們迅速填補。整個軍陣,頂着狂風暴雨般利箭,繼續向前。沒有人停下來,也沒有人試圖轉身。盡管隊伍中,一些老兵在肚子裏頭,已經在不停地問候某些人的直系親屬。
他們罵得最多的,通常都是淮安軍長史蘇明哲,論權力之重,在整個體系之中,僅次于朱總管的第二号人物。因爲老兵們都清晰得記得,在去年三四月份的時候,每個戰兵都有一套全身闆甲穿。而就是因爲姓蘇的想省錢,将所有戰兵的全身甲硬生生砍掉了一半兒。都變成了現在這種隻有前面爲精鐵鍛壓,後面則爲單薄的軟豬皮縫制。如此一來,铠甲的重量的确降低了一半兒,可臨戰時,士兵們就隻剩下了一個行軍方向,前進,永遠面對你的敵人前進。否則,轉過身後,死得肯定更快。
沒有人會罵朱重九,雖然誰都知道,不經過朱大總管的準許,姓蘇的絕對不敢肆意妄爲。然而無論新兵還是老兵,都清楚記得自己入伍之前,過得是什麽日子。是朱總管将他們從流民堆裏拉了出來,是朱總管讓他們第一次吃飽了飯。是朱總管,讓他們第一次感覺到了做人的滋味。所以,他們就要像人一樣回報朱總管的恩情。盡管,朱總管身邊,總是被各式各樣的“奸臣”環繞!
“當當當當當!”第二波羽箭又淩空而至,比第一波更密,更急。戰兵團的勇士們,依舊低着頭,用胸甲和盔沿迎着箭雨,列隊前行。每一名勇士手中,都擎着一杆銳利長矛,矛頭長三尺,有四個棱,前尖後粗,最後變成一根圓圓的套管。套管内,則銜接着一根一丈五尺長的白蠟杆子,兒臂粗細,握在手裏輕重适中。
每一根長矛,都斜斜地豎在身體的上前方,随着人的腳步輕輕擺動。一則,這樣做,可以遮擋掉很多羽箭,爲後排的火铳手們,提供最大程度的保護。二來,這樣做也相對協調省力,不會影響低頭的角度和前進的動作。
“轟——!”“轟——!”“轟——!”“轟——!”四門小炮又來了一輪齊射,這一次,他們使用了開花彈。巨大的爆炸聲,在探馬赤軍的方陣中響起,四團暗紅的煙柱扶搖直上。
至少有二十名契丹人被炸死,還有十餘名被炸得缺胳膊少腿,躺在血淋淋的彈坑附近翻滾哀嚎。但對于五千人的隊伍來說,這個數字卻是微不足道。跟在方陣中央靠後位置的探馬赤軍萬戶蕭延昭輕輕撇了下嘴,毫不猶豫地抄起了鼓槌,狠狠敲在架在身前的巨鼓上,“咚!”
“咚咚咚咚咚!”連綿的戰鼓聲在緊跟着在軍陣中跳起,整個契丹人的方陣再度加速。七十步、六十步、五十步.....,“平矛!”有騎着馬的将領在隊伍中大聲斷喝,同時吹響嘴邊的号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刷!”六百多杆長矛,猛地放平。鋒利的矛尖,對準迎面走過來的淮安将士胸口。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第三排羽箭,再度騰空而起,遮斷頭頂上的日光。弓箭手們迅速抄起第四支,箭鋒完全用百煉精鋼打造的破甲錐。奮力将弓弦拉到最滿。
下一輪,将是最後一輪齊射。他們準備用破甲錐替自家袍澤開路,收割勝利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