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董抟霄緊皺眉頭,低聲唾罵。
對手在指揮騎兵方面嚴重缺乏經驗,然而在對火器的了解方面,卻明顯是個行家!居然于命令騎兵轉頭撲向浙軍火炮和弩車的同時,調動步卒向前推進。如此一來,無論他的騎兵最後是勝是敗,短時間内,浙軍的炮車和弩車都無法再發揮作用。而淮安軍手中那種雙輪輪小炮車,則可以和步卒們一道,從容地布置到最佳射擊位置。
“可以讓宜興毛葫蘆兵從左翼頂上去,擋住淮賊!” 跟在董抟霄身側的一名幕僚急自家主人所急,湊過來,低聲提醒。
淮安軍的騎兵即将沖入浙軍的炮陣,蒙古騎兵也頂了上去。在他們分出勝負之前,誰也無法正中央通過戰場。但浙軍畢竟在人數方面占據絕對的優勢。從自家隊伍最左翼調動一哨兵馬繞路前行,剛好能橫在淮安軍的騎兵和步兵之間,令他們彼此不能相顧。
“傳令給王可大,讓他帶王字營繞過騎兵,迎戰淮賊!”董抟霄果斷納谏,咆哮着,将令旗塞進傳令兵之手。
“大帥有令,王字營出戰。繞過騎兵,迎戰淮賊!”身後背着數面認旗的傳令兵,立刻策動戰馬。一邊朝自家左翼的宜興毛葫蘆兵隊伍狂奔,一邊扯開嗓子大喊。
“大帥有令,王字營出戰。繞過騎兵,迎戰淮賊!”董抟霄的親兵們也緊随其後,扯開嗓子,将命令一遍遍重複。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牛角聲再度吹響,緊張得令人窒息。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戰鼓驚天動地,聲聲急,聲聲催命。
從幾種不同途徑接到了命令的宜興毛葫蘆兵們不敢拖延,在其義兵萬戶王可大的率領下,大步向斜前方走去。他們的武器大多數爲長矛和樸刀,也有幾百把竹臂步弓。在裝備方面與,緩緩推進過來的淮安軍相比,劣勢非常明顯。但憑着着雙倍的人數,将對手擋住一刻鍾左右,應該不成問題。
一刻鍾,已經足夠雙方的主帥重新調整部署。
作爲一名百戰宿将,董抟霄清楚地知道此戰關鍵在哪兒。龍騰虎躍的淮安騎兵也好,如牆而進的淮安步卒也罷,他們都不會是真正的殺招。真正的殺招,肯定會來自正繼續從正北方向朝自己靠攏的方家軍。姓方的既然跟淮賊勾結,就一定是準備置自己于死地。否則,萬一自己撤回浙東,方賊将獨自面對所有報複。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方國珍的帥旗,卻在距離浙軍右翼三百步外,忽然停了下來。整個隊伍緩緩向東向西延伸,仿佛剩下的戰事已經跟自己無關一般,在旁邊好整以暇地看起了熱鬧。
“方谷子到底要幹什麽?”董抟霄被對方舉動弄得滿頭霧水,已經舉到半路的令旗,遲疑着停到了耳根處。
如果方谷子不繼續向前推進的話,自己就沒有必要命令剩下的所有隊伍立刻做出調整。否則,萬一江灣城方向發生新的變故,浙軍的反應難免會慢上半拍。
還沒等他做出最後的決定,忽然間,耳畔傳來了一聲悶響,“轟——!”,一刹那,地動山搖。
是騎兵!雙方的騎兵終于正面撞在了一起!無數目光,包括董抟霄自己的目光,刹那間都不由自主地從戰場右翼轉回到正前方,努力從兩團暗黃色的煙塵當中,分辨自家袍澤的身影。
左側由東南迂回過來的那團巨大的煙塵是蒙古騎兵,他們擁有百年不綴的威名。右側自正北方殺過來那團小了足足半号的煙塵是淮安軍,他們當中,很多人在一年之前,恐怕根本沒接觸過戰馬。雙方在聲勢和規模上,都不屬于一個數量級。勝負的趨勢應該非常明顯!
然而,令大夥感到驚詫的是,包裹着騎兵的兩個暗黃色的煙塵團兒,卻頭對着頭,重重地頂在了一處。彼此擠壓,迅速就合二爲一,彼此間很快就分别不出半點兒界限。不斷有戰馬的悲鳴和垂死者的哀嚎從煙塵最濃郁處散發出來,刺激得人頭皮發麻,小腹不由自主地一陣陣抽緊,抽緊。
在煙塵外側,則是淩亂的炮車和弩車,以及其他各類攻城用具。可憐的弩手和炮手們,根本發揮不了半點兒作用,隻能抱着腦袋,盡力遠離暗黃色的戰團。無論是淮安軍騎兵,還是蒙古騎兵,都不會拿他們的血肉之軀當一回事。隻要遇到,肯定是毫不猶豫地策馬踩過去。對于前者來說,他們是生死寇仇。對于後者來說,他們從來就不是同類,死活跟自己沒半點兒關系!
“啊——!”一具胸前開了大口子的身體,忽然慘叫着從黃色的煙團中飛了出來。鮮血沿途如瀑布般飛濺,将衆人的視線染得一片通紅。
“啊——!”“啊——!”“啊——!”“娘——!”“阿嬷——!”慘叫聲忽然壓過了所有馬蹄聲和金鐵交鳴,充斥了整個戰團。暗黃色的煙塵,則快速變成了粉紅色,從地面扶搖之上,占據了小半個天空。
天空中的雲氣,也忽然被染上了一團粉紅,飄飄蕩蕩,随着風的方向,來回移動。好像無數不甘心的靈魂,眷戀着下面的沃土。猛然間,慘叫聲再度被金鐵交鳴聲取代,“叮叮叮,當當當”,宛若狂風暴雨。
一張無形的大手,就在狂風暴雨般的金屬撞擊聲之後,悄悄地鎖住了觀戰者的喉嚨。令他們無法呼吸,無法移動,甚至連眼皮都無法合攏。就在浙軍上下,都以爲自己即将被活活憋死的時候,金鐵交鳴聲猛地加劇到了頂點,随即嘎然而止。左側的粉紅色雲團四分五裂,變成無數股泥鳅,倒折而回。右側的雲團,則被拉成一條粉紅色的蛟龍,張牙舞爪,威風凜凜。
“阿蔔——!”“阿蔔——!”潰散的“泥鳅”們一邊策馬逃命,一邊在嘴裏發出絕望的呼喊,仿佛靈魂都已經破碎,隻剩下了一具腐朽的身軀。
粉紅色的蛟龍,則緊緊追在他們身後,遇到稍微大的一團泥鳅,就張開嘴巴,一口咬成碎片。然後再追上另外一團,露出鋒利的鋼牙。
“阿蔔——!”“阿蔔——!”董抟霄的身側,也有人嘴裏發出絕望的呼喊。雙手抱着腦袋蹲在地上,淚流滿臉。(注1)
是蒙古人!蒙古鐵騎敗了!蒙古鐵騎被淮安蟊賊迎面撞了個粉碎!
到了此刻,董家軍上下,才忽然意識到,眼前的景象完全不對。潰散成了一群泥鳅的,竟然是百戰百勝,威名持續了幾代人的蒙古鐵騎!而勝利者,卻是去年三月才獲得了大批戰馬,以往從沒有出戰記錄的淮安新兵!雖然,雙方再遭遇之前,他們已經和毛葫蘆兵打過了一場。雖然,他們的總人數,還不到蒙古鐵騎的一半兒!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董抟霄和他身邊的幕僚們拼命眨巴眼睛,努力認清事實的當口。淮安騎兵的隊伍中當中,忽然又響起了一陣激越的喇叭聲,“嘀嘀,哒哒,滴滴嗒嗒嗒——!”
正在追亡逐北的蛟龍,猛地來了個大回頭。放棄對泥鳅們的追殺,朝着距離自己最近,茫然不知所措的董家軍弩手和炮手們沖了過去,刀砍馬踏,掀起一團團血浪。
那些弩手和炮手們,一直被用來遠程作戰,很多人連腰刀都沒配,怎麽可能擋得住騎兵的沖殺?嘴裏亂紛紛發出一陣慘叫,調轉身形,朝着浙軍的本陣亡命狂奔。将造價高昂的弩車、炮車,以及各類攻城器械,統統抛棄不顧。
淮安軍的騎兵則追着他們的腳步,滾滾而來。一邊沖殺,一邊調整自己的隊形。他們明明可以沖得更快,但是他們卻耐心地壓制着自己的馬速,始終不肯将潰兵徹底沖垮。他們的目光早已超越了潰兵的頭頂,如無數道閃電般,落在了董抟霄的帥旗之下。
“督戰隊,上前,無差别射殺!”感覺到淮安騎兵身上濃重的殺氣,董抟霄猛地清醒過來,大聲斷喝。培養一個合格的弩炮手花費不菲,培養一個合格的火炮手更是造價千金。然而,比起中軍被沖垮的後果,這點兒代價微不足道!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凄厲的牛角号聲在帥旗附近響起。千餘平端着擎張弩的督戰隊越衆而出,對準潰退回來的自家袍澤,毫不猶豫地扣動的扳機。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雪亮的弩箭,在半空中橫着掃出一道閃電。正在倉惶逃命的弩手和炮手們,被攔腰射了個正着。一個個睜大了絕望的眼睛,搖搖晃晃,搖搖晃晃,如雨中的芭蕉。鮮血如噴泉般從他們的軀幹上疾射而出,組成一道道猩紅色高牆。
殺伐果斷的董抟霄,根本不會被如此慘烈的景象觸動。趁着淮安軍騎兵受驚減速的瞬間,再度揮動令旗,“探馬赤軍,左前二十步,結長矛陣。擋住騎兵!擋住淮賊騎兵!”
“探馬赤軍,左前二十步,結長矛陣。擋住騎兵!擋住淮賊騎兵!”
“探馬赤軍,左前二十步,結長矛陣。擋住騎兵!擋住淮賊騎兵!”
董抟霄身邊的親兵們,伸長脖子,一遍遍地大喊。蒙古兵敗了,但是大帥手裏還有探馬赤軍。同樣是百戰百勝,同樣擁有持續了幾代的不敗美名。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在嘈雜的牛角号和戰鼓聲中,探馬赤軍開始快速移動。跟在弩手們身後,組成一道龐大的長矛陣。以步對騎,長矛密集陣列與弓弩配合,是最佳選擇。隻要長矛陣不垮,對手就甭想再向前推進一步。
“嗚嗚嗚哇哇,嗚嗚哇哇,嗚嗚哇哇......”仿佛故意與浙軍做對,先前在旁邊看熱鬧的方家軍中,也傳出了一陣充滿海腥味道的螺号聲響。
青黑色的軍陣,再度開始向前移動。飛舞的旌旗,遮天蔽日。
注1:元末,駐紮在各地的蒙古兵早已腐朽不堪。遇到順風仗則趁火打劫,爲禍地方。遇到硬仗,則掉頭逃命,沖擊自家本陣。而蒙元朝廷從塞外召集的兵馬,則被劉福通,張士誠等人消耗殆盡。導緻蒙元朝廷在後期,完全依靠王保保等人手中的私兵才能維持。朝政也逐漸落于這些軍閥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