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轟!”“轟!”當第五輪彈丸落地之後,城牆上火炮終于消停了下來。正在倉惶調整隊形的浙軍将士們,幾乎每個人都偷偷松了一口氣。蒼白的臉上,重新燃起了幾分對勝利的渴望。
然而,浙東宣慰使董抟霄的眉頭,卻忽然輕輕地皺成了一團。情況不對勁,非常不對勁!以往江灣城頭上的超遠程火炮,也會利用自身優勢對浙軍進行轟擊,但通常都是在雙方之間的距離縮短到五百步之内才會進行。那個距離上,炮彈落地後跳起的次數更多,殺傷力也更爲巨大。而這回,他們卻在七百步之外,就徹底耐不住了性子。
這絕對不是一種正常的反應。根據小半個月來的交手經驗,董抟霄已經敏銳地摸索出此種火炮的一個緻命缺陷,那就是,炮管升溫速度太快,每發射五到六輪,就必須停頓一段時間來冷卻。所以在以往的戰鬥中,他總是充分利用淮安軍遠程火炮需要冷卻的空檔,将隊伍快速推進。城上的守将,則盡力避免被他抓到機會,每次齊射針對性都非常強,從不會胡亂開火。但是今天,以往總結出來的所有經驗都失去了作用,對方變得特别有恃無恐。
“莫非朱屠戶給他們派來了援軍?還是他們已經得知張賊入寇浙東的消息?”能夠以一介文官在剿滅紅巾起義的戰争中脫穎而出,董抟霄倒不是光憑着陰狠。對危險的直覺和對敵情的洞察力,也都是一等一。然而, 第一種情況顯然不太可能,在脫脫的三十萬大軍圍攻下,朱屠戶想保住淮安已經需要竭盡全力,根本不可能再分兵回援揚州。至于第二種,如果守将明知道浙軍後路不穩,又何必這麽急着出城野戰。繼續躲在高牆之後死守,豈不是穩操勝券?
正驚疑不定間,耳畔忽然傳來一陣陣低沉的海螺号聲,“嗚嗚,嗚嗚,嗚嗚噜噜噜——”,帶着股子特别的土氣和鹹腥,刺激着人的耳朵。
“什麽人?斥候呢,怎麽沒見回報?”董抟霄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從馬背上伸長脖子,朝聲音來源處觀望。
隻見一支規模龐大,但軍容極爲混亂的隊伍,打着五顔六色的旗幟,緩緩從北方向他靠了過來。隊伍正前方,有一面暗藍色的大旗迎風招展。旗面兒上畫着一個巨大的鲨魚頭,向周圍的人露出冷冰冰的牙齒。
“方國珍——?”董抟霄愣了愣,這才想起來,自己昨晚曾經邀請方國珍前來“觀戰”。然而,他記得自己當初邀請的是方國珍本人,那厮怎麽把所有兵馬都拉了過來?!
“報——!”還沒等他回過神來,有名夥長打扮的斥候策馬如飛而至。遙遙地插手爲禮,大聲彙報:“禀宣慰大人,水師萬戶,漕運大總管方國珍,說他奉命前來助戰!”
“老子已經看到了,還用你說?!”董抟霄狠狠瞪了斥候夥長一眼,喘息着質問。“怎麽現在才來彙報?讓撒出去的其他斥候呢?都瞎了眼睛麽?”
“宣慰大人恕罪!”斥候夥長被吓得打了個哆嗦,趕緊大聲解釋,“是方總管派出他家的斥候,攔住了咱們斥候。他說,說要給您一個驚喜。小的,小的是,是怕發生誤會,才找機會偷偷溜過來彙報的。,小的,小的.......”
“嗯?!”董抟霄眉頭一跳,兩眼之中寒光畢現。給自己一個驚喜?兩軍陣前,豈能如此兒戲?!況且自己跟他方谷子素來沒任何交情,他方谷子上趕着拍自己馬屁幹什麽?
“會不會是,方,方某人察覺到一些端倪......?”親兵百戶董澤爲人機靈,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提醒。
聞聽此言,董抟霄眼睛裏的寒光頓時就減弱了許多,手捋胡須,輕輕點頭,“如此,倒是董某小瞧了他。也罷,既然他已經來了,就讓他跟兒郎們并肩破敵罷了!你帶幾個人,讓他把麾下兵馬先安頓下來。别靠得太近,至少,至少保持五百步距離。等會有了功夫,老夫會親自過去跟他商量今日的戰事安排!!”
“是!”親兵百戶董澤點點頭,翻身跳上坐騎,直奔方國珍部前來的方向迎了上去。後者帶着兩、三萬兵馬随身護駕,将其扣下來做人質的圖謀,肯定是無法實現了。如此,也隻能退而求其次,在接下來的戰鬥中讓方家軍多出些力,給董家軍當墊腳石!
作爲董抟霄極力培養的晚輩,他早已得了幾分家族真傳。在飛奔中,便在肚子裏頭想好了一整套說辭。然而,随着雙方距離越拉越近,他忽然感覺到方家軍的情況有些怪異。前進的速度越來越快不說,整個軍隊的正前方,還足足有一千五六百匹戰馬,在向前推進的過程中,緩緩彙聚成了一個完美的楔形。
“不對,方谷子手裏怎麽會有這麽多騎兵?”幾乎在刹那間,百戶董澤就霍然驚醒。戰馬喜歡幹燥天氣,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實!所以黃河以南各路大軍,包括純正蒙古軍中,戰馬數量向來都不充裕。尋常探馬赤軍和漢軍,除了斥候之外,則隻有百夫長以上将佐才有坐騎可乘,其他低級軍官和士卒,平素甭說騎馬,連摸一摸馬屁股的機會都混不上。
然而,一向身爲海上霸主的方國珍,麾下卻突然多出來一支規模龐大的騎兵,這難道不值得奇怪麽?更何況,這支騎兵看上去還訓練有素?
幾乎出于本能,親兵百戶董澤就撥轉了坐騎方向,帶領着身邊的随從,掉頭便逃。他準備逃回自家本陣去,以最快速度向浙東宣慰使董抟霄示警。讓自家族叔,一定要制止方谷子的人馬繼續靠近。然而,有數匹阿拉伯良駒,卻以更快的速度追了過來。馬背上的騎手從腰間掏出一把短短拐棍兒,左臂平伸爲支架,右手果斷扣動扳機,“呯!”“呯!”“呯!”
“呯!”“呯!”“呯!”二十餘把三眼短铳,将六十餘顆彈丸,隔着十三、四步距離,打進董澤等人的後背當中,深入數寸。馬背上的“方家軍”騎手,則毫不猶豫松開右手,讓尾端拴了皮繩的短铳自行墜落到腰間。然後迅速從鞍子下抽出一把又細又長的橫刀,以更快速度,朝浙軍的右翼沖了過去。
“嗚嗚,嗚嗚,嗚嗚噜噜噜——”,“嗚嗚,嗚嗚,嗚嗚噜噜噜——”,“嗚嗚,嗚嗚,嗚嗚噜噜噜——”,海螺号繼續吹響,如漲潮時的海浪般,一波高過一波。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馬蹄聲緊随海螺号聲之後,勢若奔雷。一千五百餘名騎兵,從方家軍陣前飛馳而出。排着騎兵最常用楔形攻擊陣列,刺向自己的目标,果斷而堅定。
“迎戰!命令無錫柳二,立刻給我轉身迎戰!”董抟霄看得兩隻眼睛都瞪出了血來,揮舞着腰刀大聲咆哮。
明白了,他全然明白了。怪不得方谷子毫不猶豫地就接受了他的邀請,原來,此人早就跟紅巾賊狼狽爲奸了,就等着尋找機會給自己緻命一擊。怪不得今天江灣新城的火炮,這麽遠就開始發威,原來就是爲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分散浙軍的陣形!
“迎戰,迎戰!柳字營,柳字營全軍右轉,正面迎戰!!”急自家主帥所急,董抟霄身邊的親兵們,也扯開嗓子,将命令一遍遍重複。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号角聲,戰鼓聲,緊跟在呼喊聲之後響成一片。軍陣中,所有能傳遞命令的緊急手段,被董抟霄和他身邊的親信們用的個遍。然而,一切都爲時已晚.....
布置在浙軍右翼的毛葫蘆兵柳字營,乃無錫第一富豪柳家聯合周圍三十幾家士紳出面組建。人數雖然高達七千餘衆,卻沒接受過任何與騎兵對抗的訓練。更何況倉促之間,他們也來不及将隊形重新排列緊密。
“嗖!嗖!嗖!嗖!”反應最快的弓箭手,硬着頭皮射出一波稀稀落落的箭雨。對于上半身披着鋼絲甲的騎兵來說,這種級别的攢射,簡直就是在撓癢癢。沖在最前面的數名騎兵,每人身上至少中了三、五箭,卻連晃都沒晃一下。相反,他們鎮定地伸開了右臂,将手中橫刀翻腕向前,探成一隻隻驕傲的翅膀。
“嗖!嗖!嗖!嗖!”第二波羽箭匆匆飛來,比上一波還要孱弱無力。沖在最前方的那十多名騎兵,平均每人身上又中了兩、三箭。卻依舊沒有落馬,反而仰起頭,發出狼嚎的一樣叫聲,“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們一邊大叫着,一邊更用力地磕打馬镫。帶領身後一千五百多名弟兄,如同百萬雄師。馬蹄掀起的煙塵,扶搖直上,遮天蔽日。
擋在馬隊前的毛葫蘆兵們,幾曾見過如此陣仗?再也發不出第三波羽箭,膽小一些的丢下角弓,轉身便逃。膽大的則兩股戰戰,抄起根長矛,在自家身前四下亂舞。還有一些膽子特别小的,既沒勇氣逃走,又沒勇氣抵抗。幹脆大叫一聲,丢下兵器蹲在了地上。雙手抱頭,身體抖得如同篩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