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低沉的牛角号聲,取代爆炸聲的回響,在戰場上空來回激蕩。
董抟霄命人吹響了進攻号角。當看到千夫長韓二忽然從馬上墜落的瞬間,他就立刻做出了決斷。
士氣可鼓不可洩,無論城牆上的淮安紅巾使的是什麽新式火器,還是妖術。光弄死一個小小的千夫長,沒什麽可怕,更左右不了戰局。怕的是自家這邊其他底層将校長都在心裏生了畏縮之意,那仗就徹底沒法打了。他董剃頭再兇再惡,也不可能親自拎着寶劍去砍人。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号角聲鋪天蓋地,沉悶得令人窒息。來自城牆上的火炮也愈發激烈,一波接着一波,将地面炸得上下起伏。在一團團火藥掀起的濃煙之間,蒙元一方的炮車和弩車開始全速向前沖刺。一輛接着一輛,宛若撲火的飛蛾。
他們不敢後退,董剃頭殺伐果斷,後退者一定會被處死。他們也不敢原地停留,停留得越久,就越容易成爲下一輪火炮的靶子。于今之際,最安全的選擇,反而是持續向前。沖。不顧一切向前沖。沖到弩車的最佳瞄準距離,以攻對攻,憑借弩的準頭優勢壓制城牆上的火力,才有可能創造奇迹!
“轟!轟!轟!”。裝了火藥的開花彈和未裝填火藥的實心彈交替着落地,在弩車和炮車前進的道路上,制造出一個又一個死亡陷阱。
“轟!”“轟!”“轟!”殉爆聲陸續響起。裝填了大量黑火藥的長弩極不穩定。隻要受到打擊,就會在周圍引發一片災難。
然而,數量的優勢,卻令半數左右的弩車,沖進了距離城牆一百五十步範圍之内。瞄準距離各自最近的垛口,陸續發射出粗大的箭杆。
“轟!”第一枚弩箭與表面抹了水泥的城牆相撞,爆炸,濃煙滾滾。
“轟!”“轟!”“轟!”很快,第二,第三和第四枚弩箭也飛了過來,撞在城牆之外,将目标區域的附近的守軍,震得兩耳冒血,頭暈眼花。
城牆上的火炮,則快速還以顔色,将更多的弩車砸爛,将弩車周圍的蒙元将士,炸得筋斷骨折。
“轟!”一支弩炮破空而來,落上城頭,将一門四斤炮炸上了半空。
“轟隆!”周圍的火藥桶發生了殉爆,将表面鋪了水泥的城牆,從内向外撕開了一條數尺長的缺口。黑色的血漿,順着缺口汩汩而下,轉眼間,就将剩下的半截城牆染得殷紅一片。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催戰的号角聲再度響起,不容任何拒絕。
“啊——啊——啊啊!”城牆下,借着炮火掩護靠近的蒙元士兵,嘴裏發出一連串狼嚎。撒開雙腿,快步朝被鮮血染紅的缺口處撲将過來。
機會,這是一個絕妙的機會。守軍人數有限,隻要他們能占據住缺口,董宣慰就能源源不斷将兵馬派上前,從這裏殺進城内,将裏邊的紅巾草寇一網打盡。
“嗖!嗖!嗖!”幾個躺在地上裝死的弓箭手,也猛然跳起,将破甲錐搭上弓臂,朝着缺口處攢射。
兩名正沖上前封堵缺口的淮安軍輔兵中箭倒下,缺口顯得愈發空曠。數十名擡着雲梯的毛葫蘆兵迅速靠近,“咚”地一聲,将笨重的雲梯拍在了城牆豁口處。
“啊——!”幾名畲族武士大聲嚎叫着跳上雲梯。雙腿發力,沿着傾斜成四十餘度的梯身迅速前進。對于自幼攀山越嶺的他們而言,這點兒坡度等同于平地。轉眼間,就已經沖到了缺口處,再差一步就能踏上城頭。
然而,這一步,卻永遠成爲了天塹。
一整排身穿鐵甲的淮安戰兵忽然出現了他們的去路上,手中長槍排成了一組銳利的獠牙。沖在最前面的那名畲族武士收勢不及,整個人撞了上去,被長槍直接捅成了篩子。跟在後邊的其他幾名畲族武士趕緊放緩腳步,揮舞着狗腿刀上下護住全身。斜刺裏,卻有數支火槍對準了他們,“呯!呯!呯!呯.......”
不到五尺的距離上,新兵都不可能射失目标。畲族武士們詫異地瞪圓眼睛,張開雙臂,像落葉一般從雲梯上掉了下去。
“藤牌,藤牌手過來掩護!”一名契丹百夫長舉起門闆厚的大刀,厲聲咆哮。
一小隊毛葫蘆兵舉着藤牌沖上前,對準缺口的位置,組成盾牆。數名弓箭手迅速靠近,手中破甲錐毫不猶豫地壓上了弓弦,隻要一個呼吸,他們就能将強弓拉滿,給缺口守衛者緻命一擊。忽然間,在槍陣後,出現了一個半尺粗的炮口。
“轟!”被淮安軍戲稱爲噴子的虎蹲炮射出數百粒彈丸,被火藥推着迅速後退。
“啪啪啪啪啪!”手指肚兒大小的鐵彈砸在藤牌上,如雨打芭蕉。轉眼間,以堅韌著稱的藤牌就千瘡百孔。後續飛來的彈丸越過阻礙,毫不留情地砸在了蒙元射手的身上,将他們一個個打得渾身上下布滿了彈孔。
“呯!呯!呯!呯!”十名的火槍兵出現在長槍兵身後,将槍管架在袍澤的肩膀上,向外射出了鉛彈。
缺口附近的元軍人數頓時就稀落了下去,四、五名叫嚣得最兇的士卒同時被子彈擊中。倒在地上,血流成河。
“呯!呯!呯!呯!”又一支火槍兵趕來,站在第一波火槍兵身後,将槍管探出了缺口。更多的蒙元士卒被射死,剩下的嘴裏發出一聲慘叫,掉頭便逃。
“嗖!嗖!嗖!”一波箭雨從半空落下,将逃命者全部射殺于地。下一個瞬間,冰雹般的羽箭,便覆蓋了整個缺口。
躲閃不及的淮安士兵藏頸縮頭。按照平素訓練多次的應急方式,盡力用頭盔邊緣和前胸甲迎着羽箭下落方向。
“叮叮當當”的金屬撞擊聲不絕于耳。大部分羽箭,都被鐵盔和闆甲給彈飛出去,不知所蹤。隻有零星一、兩支因爲角度和位置,收到了奇效。受了傷的淮安勇士迅速将武器放下,掙紮着讓開。後面的弟兄迅速堵上他留下來的空檔,雙手從地上撿起長槍或者火槍,對準即将撲上來的敵人。
“轟!轟!”“轟!轟!”臨近城牆段,數門虎蹲炮調轉方向,對準城牆缺口處的敵軍輪番發射。
在不到二十步遠的距離上,這種重量隻有六七十斤,專門用來發射散彈的小炮,簡直就是神器。每一個炮口,都能噴出數百粒手指肚大小的彈丸。四、五門虎蹲炮對準同一個目标,立刻就能将目标附近方圓半丈大的區域徹底覆蓋。一輪打擊過後,城牆缺口附近便再也沒有任何活着的蒙元士兵。一些正着急趕來送死的,也馬上停住腳步,轉身逃走。
“轟!”“轟!”“轟!”又一輪弩炮射來,砸在某段城牆内外,硝煙将這段城牆徹底吞沒。
“轟!”“轟!”“轟!”臨近炮台上,加刻了膛線的六斤和四斤火炮,紛紛還以顔色。在炮團長孫亮的統一指揮下,集中火力,挨個拔除對手的弩炮。
一百五十步的距離,令雙方的準頭都大爲增加。當炮彈密度也增加到一定程度之後,幾乎每一輪反擊,都可以令一輛弩炮車被還原成零件。然而,剩下的其餘弩炮車卻死戰不退,趁着淮安軍的火炮沒找到他們頭上的時候,拼命地向城頭傾瀉弩箭。
每一支弩杆的前部,都裝填了大量黑火藥。通過刺探、收買和反複實驗等多種手段,眼下蒙元軍中的火藥配方,與淮安軍自己配備的已經基本一緻。巨大的爆炸威力,令整座江灣新城都不斷顫抖,顫抖,搖搖欲墜。然而,隻要城牆還未倒塌,便有一個個淮安勇士,從垛口處探出火槍,瞄準外邊的敵軍,發出緻命一擊。
“呯呯呯呯!”一排子彈飛過,将剛剛跑過浮橋的七八名元兵,被挨個放倒。
“轟!”一支弩箭撞在城牆上,猛然炸開。巨大的蘑菇狀雲朵,籠罩了附近半丈寬的城頭。周圍的元軍大聲咆哮,揮舞着兵器,擡着雲梯,準備收獲戰果。硝煙被風吹走,十餘名被熏得滿臉漆黑的淮安勇士,從城牆後再度探出火槍,“呯呯呯呯!”
“呯呯呯呯!”
“呯呯呯呯!”
“轟!”
“呯呯呯呯!”
火槍的射擊聲,夾雜着虎蹲炮的怒吼,響徹整個戰場。青灰色的江灣城牆下,蒙元士卒像潮水般湧來,又如潮水般退卻。每一輪起伏,都留下數十具血淋淋的屍骸。
但是他們卻不肯認輸,在号角聲的催促下,一輪接一輪向城頭發起猛攻。
一百五十步外,越來越少的弩炮,也抓住最後的機會,努力朝城頭繼續發射裝填了火藥的弩箭。
更遠處,十幾輛董抟霄花費重金搜羅來的火炮,偷偷地揚起炮口。猛然間,發射出一整排黑乎乎的彈丸,“轟!轟!轟!轟......”
大部分彈丸都在中途落地,砸出一個個深坑。
然而,隻要彈丸落在炮台附近,就能引發巨大的震動。将炮手和裝填手們騷擾的苦不堪言。
“四斤炮,繼續照顧弩車。六斤炮,全給我更換目标,先把對方的那幾門火炮敲掉!”炮兵營長孫亮怒不可遏,迅速調整戰術。
“是!”炮手們答應着,改變攻擊目标,倉卒之間,卻很難立刻看到效果。
城上城下,炮彈飛來飛去,無數生命在瞬間被帶走,無數鮮活的面孔,瞬間掩埋于塵埃。
頭頂的太陽似乎不願意看到如此慘烈的景象,悄悄地躲進了彤雲背後。
起風了,帶着血腥味道的秋風,從極其遙遠的北方刮了過來,吹散黑色的硝煙和暗紅色的血霧,令人世間的殺戮景色變得愈發清晰。
然而,如此慘烈的景色,卻絲毫動搖不了将軍們的決心。浙東宣慰使董抟霄皺着眉頭朝戰場上掃了幾眼,拔出佩劍,大聲命令:“張勇,該你了。你帶着毛葫蘆兵上!”
“是!”身負兩浙士紳們希望的毛葫蘆兵副萬戶張勇大聲答應着,領命而去。
“穆罕穆德,再帶三十門弩炮車去。給張将軍制造機會!”董抟霄想都不想,又迅速發出另外一道命令。
“是!”色目千戶穆罕穆德也大聲答應着,走出隊伍。點了三百餘名臉色蒼白的弩炮手,趕起弩車,快速沖向兩軍交戰的一線。
“嗯——!”董抟霄滿意地點點頭。在馬背上努力挺直身體,再度将目光轉向遠處的江灣新城。被硝煙包裹住的城牆,此刻在他眼裏顯得别樣的誘人。
那座彈丸小城是朱屠戶今年春天才剛剛建起來的,方圓不過五六裏,人口不過一兩萬。然而,就在這座彈丸小城裏,卻集中着朱屠戶的百工坊、火炮場、冰玉場、大匠院和講武堂等一系列要害部門。可以說,隻要捏住了這座小城,就等同于捏住了淮安軍的心髒。其他的幾座城池即便防禦堅固,也隻是在苟延殘喘。
如果有朝一日.....,恍惚中,遠處的炮聲都變成了歡快的鑼鼓。某人跨馬橫刀,指點江山......
“大人,再這樣下去,如果今天無法破城,我軍至少在數日之内,都無法恢複士氣!”偏偏有人不開眼,湊上前大聲打斷了他的美夢。
“嗯?”董抟霄皺眉,扭頭。剛好看見自家好友,浙東宣慰使司同知程明仲憂心忡忡的面孔。“炮火方面,我軍并不占優。先前派上去的弩炮,已經損失過半。大人不斷地添油上去,正犯下了兵家大忌......”
“我知道,謝謝程兄提醒!”沒等對方把話說完,董抟霄笑呵呵地擺手打斷。青灰色的面孔上,隐隐露出幾分得意。“董某好歹也是領兵多年的人,當然知道添油戰術乃兵家大忌。然而董某這樣做,卻不止是爲了區區一個江灣城”
“這......”程明仲猜不透董抟霄的真實想法,四下看了看,滿頭霧水。
城牆附近的戰鬥,已經進入了炙熱狀态。每一刻,都有無數人死去。而犧牲了這麽多弟兄,董宣慰還說他圖的不是區區一個江灣!他莫非瘋了麽,還是他真的還藏着什麽奇招?
“無論今天你我能不能進城痛飲,董某的目的都已經達到!”見對方臉上露出了茫然不解的神情,董抟霄笑了笑,愈發滿臉神秘。“正所謂戰場如棋局,程兄,不知道你是否有興趣,與董某一道做那破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