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身邊親兵和文武悄悄松了一口氣,緊随其後,退向戰場外圍,盡量遠離江灣城的青灰色城牆。
五百步,按說已經非常安全。淮安軍的火炮射程雖然遠,但瞄準也得用肉眼才成。五百步距離,萬裏挑一的神雕手都不敢說自己能看清楚一個人影,目力隻能算十裏挑一的淮安炮手更不可能。
但凡事都怕個萬一。萬一老天不開眼,被他蒙中了呢?死了的人可沒地方買後悔藥吃。所以這些天來,隻要董抟霄一親臨戰場,他的親兵和麾下文官們個個手心裏頭都攥滿了汗。要不是畏懼這位“董剃頭”殺伐果斷的威名,大夥早就撒腿逃得遠了,根本不會咬着牙苦撐到現在。
他們的性命都金貴,不能稀裏糊塗死在淮安軍的炮火之下。但是,隊伍裏的漢軍弩炮手們可沒這麽好的待遇了。逆着董抟霄後退的方向,四十餘輛由色目工匠精心打造的弩車,十餘輛從不知道哪路紅巾諸侯手裏繳獲而來的炮車,松散地排成扇面形,由水牛拉着,緩緩向江灣新城青灰色的水泥城牆靠近。
數以千計的元軍精銳,則緩緩地跟在了弩車和炮車後二十餘步遠的位置。蒙古人、色目人、契丹人,漢人,每個人的神色凝重。他們的隊形排列得非常古怪,就像一頭魚身上的鱗片,按照某人特定的方式組合在一起。每片麟,基本上都由三十名士兵構成。每兩個鱗片之間,都留着巨大的空檔。
全四名身穿千夫長服色的将領,則各自騎着一匹高頭大馬,于隊伍中往來穿梭,片刻都不肯停歇。
他們這樣做,一方面是爲了更好地鼓舞士氣,另外一方面,則是爲了避免自己停下來之後,成爲淮安軍炮手的靶子。火器的出現,令戰争的規則,發生極其巨大的變化。越是處于作戰一線的中低級将領,越是對此的感受深刻。因此,他們不得不強迫自己加快适應速度,跟上這一變化。否則,他們有可能很快就變成一具具屍體。
“呯!”一枚鉛彈掠過四百步距離,打在了弩炮車前,将拉車的水牛吓得停住腳步,嘴裏發出低沉的叫聲,“哞——”
“神射手,當心神射手!”
“豎盾,把盾牌豎起來!”
弩炮車後,也立刻湧起了一片慌亂的叫嚷聲。很快,就有人推着底部裝有木頭輪子的巨盾沖上前,将拉車的水牛擋了個嚴嚴實實。
“呯!”第二枚鉛彈恰恰飛來,不偏不倚,打在了巨盾中央。将包了鐵皮的巨盾表面,硬生生砸出一個大坑。
“盾牌手,盾牌手,護住炮車,護住炮車。子彈打不透盾牌。這麽遠距離,子彈打盾牌不透!”四個千夫長也迅速做出了反應,策動坐騎,一邊在自家隊伍中來回穿行,一邊大聲命令。
更多的盾牌豎起來,将所有炮車和弩車遮擋了個嚴嚴實實。這下,站在江灣城頭的神射手宋克甭說射殺目标了,連目标的影子都無法看見。被氣得低聲罵了一句,恨恨地将線膛火槍放在了腳下。
“仲溫,别心急,他們不可能永遠都縮在盾牌後面!”第四軍副指揮使陳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安慰。
對于上面給第四軍派下來的這位年青長史,他是打心眼裏頭喜歡。文武雙全不說,做事還頗有古代豪俠之風。從不計較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會因爲另外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給吳永淳和他二人制造什麽麻煩。
這對于曾經見識過蒙元軍中種種你死我活,又曾經在江湖上勾心鬥角的陳德來說,就是難得的投緣了。至于宋克這個長史通不通兵略,那倒無關緊要。反正包括指揮使吳永淳在内,整個第四軍上下都是在現學現賣。宋克隻要不聾不瞎,早晚有機會追趕上來。
“我在盡可能地試着想辦法,看能不能把弩炮車攔在兩百步之外。”感覺到陳德話語裏的關切,第四軍長史宋克回過頭,低聲彙報,““我剛才用望遠鏡看到,這批弩車和上次靠過來的那幾輛一樣,弩杆上都有引火線。萬一讓他們靠得太近,怕是弟兄們又會遭受損失!”
“難!”陳德想了想,輕輕搖頭。“神機铳射程雖遠,但咱們這邊能用得好的人卻不是很多。況且這槍裝填起來也太麻煩了一些,有換一次槍的功夫,對方至少能向前多走二十步!”
他說得全是實情。加刻了膛線的火繩槍,無論威力和射程方面,都遠遠超過的滑膛槍。然而,火器裝填緩慢,操作複雜的弱點,也被其成倍的放大。爲了保證槍膛的密封性,每一顆子彈,表面都必須塗上一層厚厚的含錫軟鉛。并且大小,還要保證跟火槍内徑接近。如此一來,在裝填子彈時,射手就必須用一根特制的通條,将子彈一點點推到底部。而發射時,爲了保證子彈不偏離目标,還要努力用肩膀牢牢頂住槍托,穩定槍口。
所以盡管被大匠院命名爲神機铳的線膛槍,比滑膛槍性能優秀。淮安五支主力部隊當中,卻都沒裝備太多。一則受不了該槍的緩慢裝填速度,而來,短時間内,也培訓不出來足夠的神射手。
“把那些武秀才都調給我。單獨組織一支使用神機铳的隊伍,專門來負責對付遠距離目标。”宋克一個建議被否絕,卻絲毫不氣餒,很快就提出了第二個建議。“他們在講武堂裏摸迅雷铳的機會多,悟性也比普通戰兵強。多鍛煉幾次,即便這一仗發揮不了作用,将來也能用得上!”
“唔!”陳德低聲沉吟。這個提議,倒讓他有些心動。華夏講武堂的學生來源通常隻有兩個,第一爲從作戰部隊選拔出來的重點苗子,第二則爲淮揚三地有志于投筆從戎的年青學子。無論是哪個,基本素質和未來前途都遠遠強于普通士兵。拿他們當預備隊使,實在是有些牛刀殺雞之感。并且萬一學生們損失太大,将來他也不好交代。還不如全都轉給宋克,由後者帶着學生們遠遠地朝敵軍放冷槍。
想到這兒,第四軍副指揮使陳德輕輕點頭,“我把學兵連全調給你。再調給你兩個連的輔兵,負責替他們裝子彈和火藥。一會兒,你把他們分散開,盡量都安排在敵樓當中。告訴他們不要心急,今後有的是機會建功立業!”
“是!末将明白!”宋克站起身,幹淨利落地給陳德敬了一個新式舉手軍禮。
正所謂“響鼓不用重錘”,對方後兩句話的意思,他理解得非常透徹。而他自己先前的表述裏頭,本身也有将這些武将種子盡量保護起來的意思。隻是沒有說得太明白而已。
“你自己把握機會,等會兒我不幹涉你具體指揮!”陳德又笑着舉手還禮,然後将目光轉向周圍的将士,“鄭一,你去幫宋長史集合隊伍!孫亮,把所有火炮給我調集起來,攔截弩車!從二百五十步處那道壕溝處起,集中火力擊其一點。告訴弟兄們耐住性子,幹翻一門,再接着幹下一門!”
“是!”接到命令的将佐齊聲答應,然後快步去執行任務。
“楊守正,所有噴子都交給你指揮。專門對付跨過護城河之後的敵人。沒過河之前,即便他們叫嚣得再厲害,也沒你什麽事兒!”
“鐵标,你去帶火槍團。不求準頭,隻求速度。對着雲梯上的人打,能打多快打多快!”
“穆罕默德,你帶一個營輔兵,專門負責潑猛火油。那東西是你們色目人傳過來的,這裏沒人比你更擅長”
“劉葫蘆.....”
“冉三十五......”
流水般的命令,從陳德嘴裏傳出去,然後迅速傳進麾下将佐們的耳朵。衆将佐或者抱拳行舊禮,或者舉臂行新式軍禮,各自領命,快速下去做準備。趁着敵軍的新一輪攻擊沒有來臨之前,把刀子、大炮和火槍擦亮,把釘拍、滾木、雷石和火油桶收拾齊整。
城外的敵軍,,敏銳地感覺到了來自頭頂上的強大殺意。紛紛加快腳步,同時将陣形排得愈發疏松。每輛弩車和炮車周圍的人,都絕對不超過十個。每輛弩車和炮車之間,都留着至少六尺遠的空間。這是他們用無數袍澤的性命,試探出來的最佳推進陣形。即便其中某幾個倒黴鬼,恰好被來自城牆上的開花彈擊中,周圍的同夥也不會受到波及。隻是在發起攻擊時,威力會受到一定影響。彼此之間的配合,也很難像緊密陣形那樣,保持得整齊劃一。
“轟!”“轟!”“轟!”“轟!”“轟!”“轟!”當走在最前方的十輛弩車跨過了地面上一道被填平的壕溝,擺在城牆炮台上的六斤線膛炮,率先發威。隔着二百五十步,射出一輪開花彈。
在沒有任何瞄準器具的情況下,即便是線膛炮,準頭依舊有限。特别是針對移動中的目标,能否建立功勳,完全憑運氣。
很顯然,第四軍的運氣,在剛才的戰鬥中被消耗得太多了,剩下的已經不足以再度創造奇迹。六枚高速出膛的炮彈當中,五枚都落在了空地上,徒勞地炸出了五個黑洞洞的大坑。隻有一枚,在引線燃盡之前碰到一輛弩車的後輪,将其立刻掀翻在地。粗大的弩箭當場殉爆,轟地一聲,将拉車的水牛和周圍的蒙元士卒,炸得支離破碎。
周圍的元軍被吓了一大跳,弩車前進的速度,立刻慢了下來。就在這個當口,二十幾顆由四斤線膛炮和四斤滑膛炮發射的彈丸呼嘯而至。密密麻麻地落在先前的爆炸點附近,掀起一道道粗大的煙塵。
“喀嚓!”一枚四斤重的包鉛彈丸落地後跳起,在半空中畫了道怪異的折線,重重地砸在了一面底部帶着圓輪的巨盾上。
可以抵抗子彈的巨盾,卻抵抗不了火炮射出的彈丸,立刻被還原成了一堆木屑。而高速旋轉的炮彈餘勢未盡,繼續劃着詭異的折線,穿過巨盾後的隊伍。将拉車的水牛、負責瞄準的弩手、負責點火并督戰的牌子頭,以及牌子頭身邊的另外一名倒黴鬼,通通放翻在地,每個人都筋斷骨折。
“轟!”“轟!”“轟!”另外三枚開花彈,則鑽到後面一輛弩車附近,相繼炸開。巨大的煙塵,将拉車的水牛連同車上的弩杆一并抛上了半空。裝在弩杆中的黑火藥,就像沙土一般紛紛揚揚落下。沒等及地,就再次被炮彈引起的火星點燃,猛地化作一個巨大的光球,膨脹,膨脹,直到炸裂“忽——!”,将臨近的另外一輛弩車包裹進去,發出一連串的殉爆,“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當硝煙被風吹散,敵我雙方的将士,才重新看清楚被攻擊點附近的場景。三輛弩車徹底被從人世間抹除了,一道被抹除的,還有二十餘名倒黴的蒙元士兵。僥幸沒死于火藥殉爆的六名幸存的士兵,則孤零零站在幾個焦黑的彈坑之間,既不哭嚎,也不躲避,完全變成了六塊行屍走肉。
“别愣着,趕緊上。他們的大炮需要重新裝填!”千夫長韓二見勢不妙,第一個做出反應,策馬沖到第一排弩車旁,揮舞着鋼刀叫嚷。
“咯吱吱,咯吱吱,咯吱吱......”第一排弩車**着,繼續向前挪動。整個隊伍從震驚中被喚醒,也跟着一起緩緩前推。千夫長韓二見狀,滿意地在馬背上直起腰來,向其他幾名同僚揮動胳膊,“不用怕,大夥一起......”
“呯!呯!呯!呯!.......”一大串火槍聲破空而至。下一個瞬間,千夫長韓二猛地低下頭,看着自己和小腹處,冒出了六道血泉。
“啊——!”他丢下兵器,慘叫着用手指去堵。卻根本無濟于事。全身的力氣,順着六個彈孔迅速被抽走,頭頂上的天空迅速被放大,遠處的号角聲,卻愈發地清晰,“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宛若一頭失群地野狼,在呼喚自己遠去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