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耶律昭可以保證,自己這輩子絕對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兩個字。但是,從沒有一次,如今天這般響在他耳畔宛若驚雷。
這不是佛家說的衆生平等,也不是十字教中的造物等價,而是現實世界中,人和人之間的彼此認同。每個人生來都是平等的,無論流着誰的血脈,長着什麽樣的頭發,什麽樣的眼睛!
“這怎麽可能?”幾乎出于本能,耶律昭就想反駁這種歪理邪說。沒有高低貴賤,天下肯定一片大亂。提出這種觀點的,如果不是白癡,肯定就是一個瘋子。從上古至今,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個族群,都不可能做得到!
但是,心中卻同時有個聲音在倔強地告訴他,這沒有什麽不對。沒有願意生下來就低人一頭,也沒有誰願意子子孫孫永遠爲奴爲婢。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決定人的能否受尊重的,隻是他們的學問、能力和品行,而不是他們是誰的種,屬于哪一族。契丹人立不立國,還有什麽分别?
退一萬步講,哪怕這種“歪理邪說”能兌現一半兒,腳下這片土地也會變得和原來完全不同。
那時候,蒙古人、契丹人、漢人和苗人的孩子,可以一起騎馬,一起放歌,一起讀書識字,彼此之間親若兄弟。而不是互相仇恨,互相奴役,互相殘殺。無謂地一批接一批死在戰場上,成爲無定河中一具屍骨。
那時候,無論他乘船到哪裏做生意,都可以大大方方地說出自己的姓氏,大大方方地擡起頭來看着别人的眼睛。無論對方的瞳孔顔色是漆黑、黃褐還是與自己一樣的深灰。
那時候,每個契丹人都不必被強迫征召入伍,去幾萬裏外爲宗主作戰。緻死,都無法理解這種戰鬥對自己的家鄉父老有什麽意義。
那時候......
“啊——”猛然,耶律昭仰起頭來,嘴裏發出狼一樣的嚎叫。随即用力晃了幾下腦袋,撒腿向前跑去。
“這是歪理邪說!歪理邪說,朱佛子故意讓他手下人說給老子聽的,老子不能上當!”一邊跑,他一邊告誡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要相信這種花言巧語。朱佛子出身于紅巾賊,而紅巾賊最擅長的就是蠱惑人心!俞廷玉雖然是個蒙古人,但早就成了朱佛子的虔誠信徒。所以,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一個字都不能相信!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身後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如同陰魂一般對耶律昭糾纏不放。俞廷玉跟上來了,還帶着十幾名淮安軍精銳。他們都不再多說半個字,然而,他們卻用實際行動,清晰地告訴了他,現在想要反悔已經來不及。
耶律昭沒勇氣反悔,哪怕此刻心神再混亂,也不敢推翻答應過的事情。對于淮安軍來說,他的幫助不是唯一選擇。而對于耶律家,能不能搭上朱佛子這條線,結局卻完全不一樣。
“掌櫃!”“行首!”幾個商行夥計沖出來,伸手扶住耶律昭,驚慌失措。從早晨到現在,他們一直在苦苦等待自家掌櫃與朱屠戶的交涉結果。沒想到,最後卻看到前者如此失魂落魄地逃了回來。
“趙四,準備,準備衣服,一百六十套夥計穿的衣服。先從咱們自己人身上扒,不夠,就到外邊去買。快,一刻鍾之内,必須準備停當!”站在自己人當中,耶律昭總算又恢複了幾分精神。一邊彎下腰大口大口的喘氣,一邊急切地吩咐。
“掌櫃,他們.....?”大夥計趙四遲疑着答應,目光看向在不遠處主動停住腳步的俞廷玉等人,滿臉戒備。
“要你去就快去。不該問的别問!”耶律昭粗魯地發出一聲怒叱,然後又長長的吐氣。平等?狗屁!如果老子沒這個掌櫃身份,手下夥計憑什麽聽老子的?姓朱的一定是喝多了,才說出如此不着邊際的話。對,剛才俞廷玉也說過,這些話是朱屠戶喝醉之後跟他說的!
想到這兒,耶律昭終于将自己的心神從混亂中擺脫了出來,開始着手給夥計們分派任務,“王三、徐六,你們兩個去通知胡帳房,今天下午把貨物清點一遍。每天開始裝船,出發前,把賬本和貨單交到市易署查驗,按十抽一交稅金。”
“劉一手,蘇老七,你們兩個負責通知其他幾個商号,願意跟咱們一道走的,七天後揚帆出港。走之前自己去淮安軍那邊把稅金問題解決清楚,别拖拖拉拉。到時候走不了,老子絕對不會等任何人!”
“小李子、張狗剩,你們倆跟着大劉,下午去碼頭,把咱們家的船都認領回來。淮安軍的老爺們說了,該是誰的就是誰的,他們不會拿任何人的東西。要是看到無主的船,你們也主動跟淮安軍的老爺們提醒一聲。别讓船隻和貨物都在水裏頭泡着,白白糟蹋了東西!”
“許虞、鄭二寶......”
他是個浸淫于海上貿易多年的老手,一旦将心思全都轉回本行上,就變得越來越鎮定。不多時,就又變回了原來那個心懷溝壑的張大掌櫃,将商号裏的一切事務安排的井井有條。
周圍還有其他幾家做海貿的同行,一直在探頭探腦地四下打探風向。當發現膠州城裏根子最深的張氏貨棧,竟然準備帶頭向淮安軍交抽水。也迅速收起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把自家的帳房和夥計組織起來,準備亦步亦趨。
當然,這其中肯定會有人會在賬本和貨物清單上做手腳,以期蒙混過關。也肯定有人還會試圖去賄賂淮安軍派出來的收稅小吏,盼望後者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并且這些傳統花招,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内,還有可能大行其道。但對于膠州城所有海商來說,以往那種連報備都不用,裝好了貨物直接揚帆就走的好日子,肯定是一去不複返了。這個天然的深水良港,從今天開始,與淮揚三地一道,徹底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哪怕城内的很多人,心裏還充滿了抵觸、懷疑和迷茫。
作爲海商們的名義行首,耶律昭沒時間,也沒能力,控制麾下其他各家商号内部具體的運作。在以最快速度安頓好自家内部事務之後,他帶着幾個心腹夥計,以勞軍爲名,擡起臨時收集起來的衣物,快速返回了大總管行轅。
憑借在家族内部和在商場上摸爬滾打了三十餘年的豐富人生閱曆,經曆了最初的混亂和迷茫之後,他已經将闖進自己心頭那些有關“人人生而平等”的異端邪說,徹底驅逐了出去。但是,他卻代表着自己的家族,更堅定的與淮安軍站在了一處。如果朱重九的那些無稽之談注定要落空的話,耶律家正好趁機取而代之。而萬一,當然,這種可能性根本不存在。萬萬一,姓朱的把事情做成了呢?這對耶律家又有什麽害處? 與其擋了他的航路,被他撞得粉身碎骨,不若站在岸邊,看他風頭浪尖,且沉且浮。
抱着姑且觀之潮的心思,耶律昭不折不扣地兌現了自己的承諾。朱重九見他動作利索,也投桃報李,直接命人從戰艦上卸下兩門正在服役的六斤炮來,裝入木箱,送上了耶律家的貨船。雙方間的關系,在彼此刻意的經營下,迅速升溫。待到大軍出發時,已經隐隐有了一些“如膠似漆”的味道。
得益于耶律昭這匹識途老馬,在預先制定行軍方案時,參謀盡可能地避開了靠近州縣和巡檢司的地方。并且對可能遇到的各種突發情況,都給出了應急措施。所以,一路上,衆人走得極其順利。基本上沒遇到任何騷擾,偶爾有一兩個不開眼的“短命鬼”,也被老練的淮安軍斥候迅速幹掉了,誰也沒機會将警訊傳遞出去。
第一天下午走了四十裏,第二天上午則是五十裏,到了第三天下午申時,大軍已經渡過了濰水,神不知鬼不覺來到了目的地的上遊二十五裏處,一個叫做郭家屯的地方。
朱重九立刻命麾下将士原地休整,食用随身攜帶的幹糧和淡水,做偷襲前的最後準備。俞廷玉則帶着一群精挑細選出來的勇士,開始更換借來的衣服,準備提前混入敵營當中。
看着大夥一個個神采奕奕的模樣,耶律昭忍不住心中困惑,悄悄拉了距離子最近的俞通海一把,低聲問道,“非得今天就去麽?一天半走了一百二十多裏地,古語雲,五十裏而争利,,必蹶上将軍!”(注1)
“廢話,多耽擱一天,敵軍就多一份提防!”俞通海毫不客氣地白了他一眼,繼續朝自己身上套借來的夥計衣服,“古人那話,不可全信。他說日行五十裏,弟兄會丢掉一半。你回頭數數,咱們淮安軍,一共才掉隊了幾個?”
“哦,的确,草民糊塗了!”耶律昭扭頭看了看淮安軍整整齊齊的隊伍,做恍然大悟狀。“你們淮安軍,經常走這麽遠的路麽?我是說,我是說在平時訓練當中,也這麽走麽?”
“這是短的!一天一百裏的急行軍都練過不知道多少回了!”俞通海又看了他一眼,滿臉驕傲。
“果然是精銳之師!”耶律昭聞聽,立刻撫掌而歎。
誰料俞通海卻根本不吃他這一套,翻了翻眼皮,不屑地說道:“這算什麽啊。你真是少見多怪。我家大總管說過,有一支鐵軍曾經冒着大雨,晝夜行軍二百餘裏,然後把攔路的敵人打了落花流水。人家那才是真正的精銳,咱們現在,還差得遠着呢!”
注1:此語出自孫子,原文是:五十裏而争利,則蹶上将軍,其法半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