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末将誓不辱命!”俞通海又是激動,又是緊張,站起來,雙手抱拳。說話的聲音微微戰栗。
激動得是,明知道自己是蒙古人,朱總管依舊給與了自己毫不保留的信賴。緊張的是,自家雖然當年在水師萬戶所生活了好幾年,卻根本就沒坐船出過海。絲毫不熟悉膠州那邊的水文,萬一把大軍給領到礁石區,那可就百死莫孰了。
非但他自己,包括他的父親,曾經擔任說大元水師萬戶的俞廷玉,都根本不熟悉膠州灣的水文。大元朝的水師在近二十年來,基本上就是個笑話。否則,也不會連方國珍都打不過,每征剿方賊一次,結果都是讓方賊官升三級。
“令尊昨晚已經帶着令弟通源混在商船中提前去那邊了,他會負責給大夥指示登岸的位置。”仿佛能猜到俞通海在緊張什麽,朱重九看着他的眼睛,低聲補充。“那條航線,是蒙元山東的官商特地開辟出來走私通道。自從脫脫封鎖運河之後,咱們淮揚商号銷往北方的貨物,六成以上走得都是這一航線。情報處和水師裏頭也有很多弟兄跟着咱們這邊的商船跑過好幾趟,可以在旁邊協助你!”
有人負責在海上領路,困難立刻減少了一大半兒。至于登岸之後如何摸向膠州城,以及從膠州殺向諸城最短道路,俞通海即便閉着眼睛都能指示清楚。當即,挺直胸脯,信誓旦旦地說道,“大總管放心!末将,末将一定,一定把大夥平安送到膠州城下!”
朱重九欣慰地點點頭,信手從桌案上拿出一份手畫的地圖,交給俞通海,,“好,我這裏有份輿圖。你根據自己的記憶對照一下。發現有錯誤的地方,趕緊标出來。标完之後,将輿圖交給馮參軍,然後你自己就在議事堂後面找間屋子睡下。養足精神,咱們今天下半夜登船出發!”
“是!”俞通海雙手接過地圖,撲在桌子上,開始認認真真地校對。
朱重九将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然後迅速在衆人身上掃了一圈,大聲命令,“從現在起,大總管行轅封鎖,沒有指揮使以上将領簽發的手令,誰也不準出門。”
“諾!”衆文武齊齊的站直身體,答應得異口同聲。
“第五軍指揮使吳良謀、副指揮使耿再成、參軍逯德山!”朱重九滿意地點點頭,繼續發号施令。
“末将在!”被點到名字的三人個個挺胸拔背,滿臉喜悅。當年夜襲淮安,爲大軍打下第一片落腳點的,是他們第五軍的将領。如今爲大軍破局,跨海北征的,也是第五軍的人。此戰若能獲勝,淮安第五軍必将名動四方,他們三個主事的将領,也必将在青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筆。
“回去挑選十五個營頭能夠夜間視物的弟兄。不要打散建制,就以營爲單位,立刻吃飯休息,養精蓄銳。今夜子時在滿浦城外上船。每營一艘,上完就起錨。連夜順流而下,從北沙寨出海,明天午時,在郁州島東側集結待命。”(注1,注2)
“諾!”第五軍指揮使吳良謀、副指揮使耿再成、參軍逯德山躬身領命,帶着麾下幾名将校,快步離開議事堂。
橢圓形的桌案旁,立刻空出了一小半兒位置。朱重九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大聲命令,“第三軍指揮使徐達,從今天起,你全盤統籌淮安、高郵兩地的防務。半個月之内,本總管不想看到任何鞑子踏上這兩府地面!”
“末——将?遵命!”徐達微微吃了一驚,卻沒有做任何質疑,而是選擇了接受任務。
“第一軍副指揮使劉子雲,第二軍指揮使胡大海,本總管領兵北上時,你們二人以及麾下将領,暫時歸徐達調遣。水師第二艦隊、情報處和内衛處,也是如此!”
“不可!”
“大總管且慢!”
衆人這才明白,朱重九要親自帶隊去偷襲膠州。一個個大驚失色,勸阻的話脫口而出。“海上風高浪急,主公豈可親涉險地?”
“主公乃萬金之軀,豈可做此魯莽之事。有第五軍足夠了,主公務必收回成命!”
“主公,末将願意替你去膠州。您坐鎮淮安便是!”
......
“笑話!”時隔一年半,朱重九終于又掀露出了他固執的一面。毫不客氣地将衆人的話頭打斷,“海上風高浪急,别人坐船,就比本總管安全麽?至于萬金不萬金,本總管去年三月份的時候,還親自上陣沖殺呢。怎麽現在,就成了泥巴捏的擺設了?”
“主公,主公三思。臣等,臣等沒有,沒有那個,那個意思!”衆人被搶白得語塞,卻絲毫不肯讓步,隻是苦口婆心地勸阻。“您,您如果有個閃失,讓,讓淮安軍十萬弟兄,讓淮揚高郵三地數百萬黎庶.....”
“停,停住!”朱重九用力拍了幾下桌子,再度将衆人的話打斷,“你們提醒得好,咱們淮安軍的繼承順序問題,的确該提前做個準備了。免得哪天我有個閃失,自己内部亂成一團糟!”
“主公何出此言?”衆人聞聽,立刻又顧不上勸阻朱重九帶兵北上,七嘴八舌地開解。
“主公近年才二十歲,說這些喪氣話做什麽?以您的武藝,誰能輕易近得了身?”
“主公,不要說此喪氣話。您武藝高強,又知兵善戰。隻要不親自以身涉險,必能領着我等重整漢家河山!”
......
“天有不測風雲!在昨天之前,誰曾想到過大總管大業未成,含恨撒手西去?誰曾想到過,大總管一走,趙君用等人立刻會變成這幅模樣?”朱重九輕輕歎了口氣,聲音慢慢變低。
甭看一直在裝聾作啞,事實上,芝麻李去世後趙君用等人的反應,給他帶來的打擊非常大。他無法想象,一旦自己遭遇不測之後,身後的事業會變成何等模樣?而上輩子所看的幻想小說當中,穿越者不死定律,顯然在自己所處的世界并不适用。既然芝麻李能因爲血液中毒而逝,他不敢保證,同樣的結局永遠輪不到自己。
“這,這....”衆人知道朱重九說得全是實話,無法反駁,一個個義憤填膺。
“就這麽決定了!”朱重九又用力拍了下桌案,鄭重繼續宣布,“黑丁,你剛好在,你來做個見證。咱們淮安軍的接位次序是,萬一我遇到不測,大夥則推徐達爲主......”
“主公!”徐達“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含着淚叩頭,“主公,切勿下此亂命。末将,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末将願意追随你一道去陰曹地府,再造一次閻羅王的反!”
“大總管慎重,丁某,丁某,丁某擔當不起如此重任!請大總管三思!!”丁德興也沒想到自己第一天來,就遇到這種傳位大事,吓得也跪倒在地,大聲推辭。
“住口!”朱重九眼睛跳,厲聲打斷,“徐達,你給我站起來,淮安軍的将士,隻跪天地父母,莫非你忘了麽?”
“末将,末将.....”徐達不敢違抗,紅着眼睛站起身,淚流滿臉。
“黑丁,你也起來!”朱重九雙手拉起丁德興,繼續說道,“正因爲你剛剛加入,跟任何人都沒深交。所以才讓你來做見證。我這不是說喪氣話,是以防萬一。畢竟我還沒兒子,即便有,也不能讓個穿着開裆褲的小娃娃來管着大夥!”
“主公.....”衆人又齊聲勸阻,紅着眼睛,聲音哽咽。
看到他們悲悲切切的模樣,朱重九無奈地笑了笑,低聲安慰。“不光是我,誰都無法保證自己永遠不死。徐達若是哪天遭遇不測,接下來就是吳良謀。然後是胡大海、吳二十二和劉子雲。咱們兄弟前仆後繼,總要保住淮安軍的薪火不滅,直到把蒙古皇帝趕出中原!”
“主公.....”凡是被點到名字并且恰巧在場的将領,個個淚如泉湧。
死并不可怕,既然當了紅巾軍,大夥就早把腦袋别到褲腰帶上。但可怕的是,在大夥死了之後,大夥一直舍命捍衛的事業,也随之煙消雲散。所以,從這一點上講,朱重九未雨綢缪,其實一點也沒有錯。畢竟戰場上刀箭無眼,誰都不能保證自己永遠不會恰巧成爲炮彈的目标。
“蘇長史,把剛才的話寫在紙上!”朱重九看了一眼唯一沒有哭泣相勸的蘇先生,鄭重叮囑。“然後歸檔封存。你就不用想接位了。你負責監督這道命令的實施。所以無論什麽時候遇到緊急情況,你都可以先行撤離,無須跟任何人請示!”
“臣,臣将來即便粉身碎骨,也替大總管看着這份命令!!”蘇明哲立刻感覺到自己肩頭上被壓了一座大山,雙手扶住桌案邊緣,大聲回應。“可若是有誰知道了這份命令之後就圖謀不軌,臣也絕對不會讓他遂了心意!”
跟朱重九時間最長,他也最了解自家主公的脾氣。在做決定之前會廣納建議,真的做出決定後,卻是一百頭牛也拉不回。所以他也不費那個勸說的力氣,隻管跟在後頭查缺補漏。
“此戰的目的,是扯動脫脫的主力,給大夥創造回援揚州的機會!”見衆人終于不再苦勸,朱重九沉吟了片刻,低聲補充,“他就是沖着本總管來的。本總管要不親自出馬,脫脫肯定不會上當。而一旦我的旗号插在了益都,他繼續與大夥隔閡對峙,就徹底失去了意義。而如果他帶領元軍主力趕赴益都的話,隻要海上航路不被切斷,本總管就随時可以撤回來。讓他再次空跑一趟!”
“大總管請答應末将一件事!”知道朱重九親自帶兵出征已經成了定局,徐達也不繼續多勸,而是退求其次。
“說!隻要本總管能做得到!”朱重九擡了下手,笑着答應。
“請大總管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别親自提刀上陣。您是咱們整個淮安軍的大總管,不再是區區一個左軍都督!”
“請大總管不到萬不得已,切莫親自提刀上陣!”衆将立刻受到了啓發,紛紛拱起手來,大聲求肯。
“有什麽差别?!”朱重九毫不畏懼地揮手。然而在衆人坦誠的目光逼迫下,很快,又不得不将手舉起來,宣告讓步,“好說,好說,本總管不親自上陣跟人拼命便是。那些家夥又不是豬,本總管殺起來還嫌累得慌呢?”
“君子一言!”衆人立刻紛紛舉起手,要求擊掌爲誓。
“快馬一鞭!”朱重九無奈,隻好挨個跟大夥擊掌。然後想了想,臉色又慢慢開始發冷,“在打垮益王之前,我離開淮安的消息,不準出大總管行轅。張松.....”
“臣在!”在揚州投靠朱重九的前廬州知府張松挺直胸口,大聲回應。
“給我盯緊了那幾個人。如果誰敢拖大夥後腿,你就告知胡大海,然後替我直接殺了他。朱某不想手足相殘,但也絕不會讓抗元大業,毀于某個短視的匹夫之手!”朱重九又看了他一眼,聲音瞬間變得冷硬如刀。
注1:元代黃河入海口與現代不同,下遊也遠比現在水流充沛。而連雲港以南的許多地區,當時還是海面。
注2郁州,今連雲港市的一部分。當時還是海島,與陸地并不相連。
本書首發來自小說網,第一時間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