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注定很多人輾轉寤寐。
第二天一大早,朱重九的親兵團長徐洪三帶着五十餘名近衛,用一口連夜趕制出來的金絲楠木棺材将芝麻李裝殓了起來。擡到淮安城内唯一的一所明教寺院的偏殿内,按教中規矩停屍七日,以供明教高人和弟子們誦經超度。
剛剛入秋沒多久,天氣還非常炎熱。因此徐洪三特地派人從火藥作坊裏推來了冰塊和木盆,将偌大的偏殿内弄得如冰窟窿般涼爽。
盡管如此,趙君用等人對于朱重九沒有親自前來給芝麻李守靈,依舊非常憤怒。待徐洪三帶着近衛們前腳一走,後腳立刻就将彭大拉到一盆冰塊旁,小聲嘀咕道:“你昨天不是說要親自去找少帥麽?怎麽還沒動身?不用再跟朱兄弟打招呼了,你看他忙得連面兒都顧不上露一個,哪有功夫管你私底下去幹什麽!”
“你以爲我想等他啊?!”彭大不光個頭大,脾氣大,嗓門也大。立刻豎起眼睛,甕聲甕氣地嚷嚷,“我昨天去碼頭上找船,管水師的那個姓常的混賬,居然說,居然說民船早就都派光了。如果想要調用戰船的話,除了朱屠戶的手令之外,誰的話他都不會聽。”
“你沒跟他說是去找少帥麽?”趙君用皺了皺眉頭,故意揣着明白裝糊塗。
“怎麽可能沒說!”彭大一拳砸在寺廟柱子上,把殿梁震得瑟瑟土落。“但是也得管用才行!姓常的隻肯買朱屠戶一個人的賬。任我跟癞子兩人磨破了嘴皮子,卻是連條舢闆也不肯給!”
“該死!”趙君用低聲罵了一句,梗着脖子做義憤填膺狀。“老彭你别急,等會兒我跟你一起去的淮安軍的議事堂去堵他。我就不信了,李大哥前腳剛走,他後腳就敢連少帥的死活都不管。”
“我才不去呢,好像我要求他一般!”彭大氣堵着胸口,撇着嘴回應,“俺老彭今天就在大總管的靈堂裏等着他。當着大總管的面兒問一問,他到底給不給派船。”
“他不會來吧!畢竟他是一軍主帥,要管着十幾萬人呢!”趙君用迅速朝周圍看了看,聲音好像在不經意間轉高。
“他能有什麽鳥事?!”不光是彭大,其他幾個蕭縣時就追随芝麻李的老人,也氣得兩眼冒火。“鞑子的戰船,早就被他給轟幹淨了。哪還有力氣過河!他分明是故意不想露面兒,虧得大總管還把衣缽傳給他!”
“他今天要是敢不來,老子,老子就帶兵去抓他!”潘癞子剛好鐵青着臉進門兒,聽了衆人的話,立刻張牙舞爪地說道。
“對,去抓他。把他揪出來,問問到底是什麽意思?大總管昨天剛剛咽氣,他今天就敢壞了心腸!”
衆人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被潘癞子的話一激,立刻露胳膊挽袖子,發誓要跟朱屠戶分個是非曲直。
“要去就趕緊去,誰不去,就是他孬種王八蛋!”正叫嚷地得熱鬧間,耳畔突然傳來一聲斷喝。“要是沒哪個膽子,就别在這裏充大頭蒜。這裏是靈堂,不是他奶奶的戲園子。”
衆人聞聽,立刻将憤怒地眼睛轉向了說話者。隻見芝麻李的親兵統領丁德興手按着刀柄,毫無畏懼地跟大夥對視,黑鍋底般的面孔上寫滿了不屑。
“黑丁,你什麽意思。大總管屍骨未寒,你就打算改換門庭了麽?”衆人被他看得心虛,跳着腳,大聲指責。
“你們還知道大總管屍骨未寒?!”被喚作黑丁的親兵統領丁德興橫了衆人幾眼,繼續撇嘴冷笑,“昨天是哪個當着大總管的面兒,答應今後唯朱總管馬首是瞻的?大總管剛剛閉上眼睛,你們就想把說出來的話吃回去,就不怕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半夜去找你?!要是你們有本事頂住外邊那三十萬大軍也罷,都成了喪家之犬了,不想着怎麽協助朱總管對抗蒙古人,反倒比賽從他背後下刀子。真的把朱總管放翻了,讓脫脫打過來,你們誰能保證自己落到個好下場?”
“你,你.....”衆人被罵的面如土色,擡起手,指着丁德興的鼻子,結結巴巴地反駁,“我,我們隻是,隻是看不慣,看不慣姓朱的涼薄。誰,誰想從他背後下刀子了?!”
“他涼薄?他要是涼薄,當初就不用冒着被火炮轟死的危險,去芒砀山救咱們!”丁德興一巴掌将伸到眼前的手指拍開,繼續大聲唾罵,“隻要裝作找不到人,用不了三天,咱們就得餓得連兵器都舉不起來。屆時,王保保一刀一個,殺個幹淨。倒也省得現在來淮安城裏頭浪費别人的糧食!”
“你,你,你.....”衆人被他說不出話,大口大口地直喘粗氣。
雖然不服朱重九接了芝麻李的衣缽,可誰也無法否認,在場所有人的性命,都是人家朱總管救回來的。如果朱屠戶當初真的包藏禍心的話,完全可以借助王保保的手,将他們全部剪除。然後再打出給芝麻李報仇的旗号收複失地。什麽徐州、宿州、蒙城,全都順理成章的被淮安軍收入囊中,比現在從芝麻李手中接過印信輕松得多。至少,一群死人沒法站在這裏吱吱歪歪。
“朱總管供着咱們吃,供着咱們喝,還供着底下弟兄的糧草器械,咱們别給臉不要臉。”見衆人的氣焰被自己打了下去,丁德興頓了頓,繼續說道,“甭說大總管生前,已經把印信交給了他。就是不交給他,你們其中任何人能拿得住麽。你們誰手中那倆半人兒,還能擋住第二軍傾力一擊?”
這幾句話,可是說得太直接了,直接到了不加任何掩飾的地步。如果衆人此刻惹惱了朱屠戶,引發了紅巾軍内部火并。各自手下的殘兵敗将全都加在一起,也不是淮安五支新軍當中任何一支的對手。而朱重九想要誅殺他們,根本不需找太多理由。一個大敵當前,惑亂軍心,就足夠砍他們所有人的腦袋。
當即,先前有幾個叫嚷得最歡的“老人”,就徹底變成了啞巴。将身體縮到柱子後,生怕被人記住自己的面孔。趙君用、彭大和潘癞子三個雖然還不甘心,可先前鬧事的底氣,完全建立于認爲朱重九不敢翻臉殺人的基礎上。此刻聽丁德興說得狠辣,立刻就不敢再賭下去。咬着牙互相看了看,小聲嘀咕,“我等,我等不過是心裏頭難過,湊在一起發洩一下罷了。大敵當前,誰還會真的去給朱總管添亂?黑丁,你有本事,就去朱總管那揭發我們。看看他不會賜給你一官半職。”
“老子既然把話說到了明處,就不會做那小人!”丁德興狠狠瞪了趙君用一眼,大聲回應,“但是爾等也好自爲之。即便泥人也有個土性子。真的把朱總管撩撥急了,就算他看在大總管的情面上不明着動手,他隻要把你等趕出淮安城去,斷了糧草。還東路紅巾的總瓢把子呢,誰有本事不讓腦袋被人割了去,我丁德興姓你們的姓!
說罷,狠狠地一推刀柄,揚長而去。
“你,你.....”衆宿老被氣得嘴斜眼歪,卻是誰也沒有膽子再多說一句廢話。
“丁兄弟,丁兄弟慢走!”趙君用見勢不妙,趕緊快速追了幾步,從身後拉住丁德興的衣袖,“丁兄弟,你到哪裏去?”
“自然是到朱總管那邊去報到,然後聽他的調遣!”丁德興用力甩開趙君用的手,心裏頭一百二十個厭惡。“昨天大總管臨終之前,丁某答應過他老人家,從今往後唯朱總管馬首是瞻。别人可以把說出的話當個屁再吞回去,丁某卻知道自己是個爺們,說出來話來如白染皂!”
“大夥,大夥部隊都是傷心過度,亂了方寸麽!”趙君用被說得老臉一紅,讪讪地解釋。
“丁某剛才聽着大夥說話,可是有條理得緊!”丁德興冷笑着回應了一句,繼續大步流星朝議事堂方向走。
他手裏有千餘親兵,都是一等一的精銳。如果也都倒向淮安軍那邊去,别人可更是沒有翻盤的指望了。想到此節,趙君用趕緊又追了幾步,低聲求肯道,“丁兄弟,丁兄弟,你聽我說。有些事情不能做得太急。多,多看看,未必,未必有錯處。也許,說不定,就能看出人的好壞來呢。免得,免得将來大夥想後悔沒地方買藥吃!”
“看,看什麽?看爾等勾心鬥角麽?丁某沒那個興趣!”丁德興狠狠瞪了趙君用一眼,再度将雙方的距離拉開。“姓趙的,你最好把自己的小心思收起來。這世上不止你一個聰明人,隻是人家肚量大,不想跟你較真兒而已。否則,你趙某人腦袋,早就挂城牆上去了!保證沒人替你喊冤!!”
“你,你,你不信我。至少,至少也等大總管過了頭七!”趙君用罵得不敢再追,站在原地,大聲叫嚷,“至少,也讓他兌現了昨天下午的誓言。否則,他在大總管靈前說的話,都可以吞下去。誰能怎麽保證他将來會怎樣對待咱們?!”
“不就是一員鞑子上将的人頭麽?”丁德興回頭看了看趙君用,不屑地撇嘴。“丁某替朱總管取來便是。即便不成,丁某死在對岸罷了。總好過再看爾等這幅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