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可能,你從哪裏聽來的鬼話?”妥歡帖木兒打了個哆嗦,長身而起,心中的所有火焰全部熄滅殆盡。“脫脫再蠢,也不可能跟朱屠戶去勾結。那姓朱的可是去年剛剛發過什麽高郵檄文,誓言要把我大元君臣全都趕回漠北。脫脫再怎麽說也是個蒙古人,怎麽可能跟他劃河而治?”
話雖然說得極爲理性,然而妥歡帖木兒的臉色,卻是瞬息萬變。在他即位之前,大元朝已經有兩代皇帝被權臣玩弄于股掌之上;他的母親八不沙,也是死于權臣燕帖木兒之手;他登基之後很長時間内受另外一個權臣伯顔控制,寝食難安。這世界上,可以說沒有第二個人,比他還明白權臣的可怕。而脫脫和也先帖木兒兄弟,此刻卻是一個在外領軍,一個在内主政,門生黨羽遍布朝野......
“皇後聽誰說的?脫脫跟朱屠戶勾結?有證據麽?如果沒有,以後誰跟你說這些話,你就直接下令殺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住心中的慌亂,妥歡帖木兒繼續說道。
這不是掩耳盜鈴,而是爲了不将君臣之間的猜忌暴露在明處。畢竟前方激戰正酣,有超過三十萬大軍歸脫脫統轄,沿途還有五十餘萬民壯随時聽候調遣,接力運送糧草辎重。如果有什麽風言風語傳到前線去,動搖了軍心不說,萬一逼得脫脫走投無路,誰知道此人會做出什麽莽撞事情來?那可就不隻是黃袍加身的事情了,弄不好,大元朝瞬間就要亡國滅種。
“是雪雪的妹妹敖墩今晚進宮來偷偷跟妾身說的。倉促之間,妾身當然拿不出任何證據!”奇皇後想了想,低着頭回應。
妥歡帖木兒眼前立刻出現一個風風火火的影子,忍不住苦笑着搖頭。“她的話,你居然也敢聽?她哪一次做事情,不是見風就下雨?”
敖墩是中書右丞哈麻的幼妹,而她的母親巴雅爾,則是妥歡帖木兒的弟弟,甯宗皇帝懿璘質班的乳母。
甯宗七歲登基,在位五十三天早夭。然後妥歡帖木兒才被流放地接回來,做了大元朝的皇帝。
當時朝中大權,被太皇太後弘吉剌·蔔答失裏和權臣燕帖木兒兩人瓜分,皇帝實際上傀儡。而妥歡帖木兒和父親,明宗和世瓎,母親八不沙,全都是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妥歡帖木兒一直認爲,自己的弟弟懿璘質班也是死于謀殺。至于太皇太後弘吉剌·蔔答失裏和權臣燕帖木兒兩人爲什麽會對才七歲懿璘質班下手,則是因爲懿璘質班不聽話。被殺之後,還有自己這個看起來更聽話的哥哥可以成爲他的替代品。
故而妥歡帖木兒内心深處,始終對自家早夭的弟弟,存着一份愧疚。所以對弟弟當年的乳母一家,就愛屋及烏。真正掌權之後,對于哈麻、雪雪、敖墩三個,大加憐惜。給了他們兄妹随意出入皇宮的權力,彼此之間像朋友一般親密無間。
作爲大元朝的二皇後,奇氏當然知道在自家丈夫心目中,敖墩是直心腸大嘴巴的傻姑娘一個,說出來的話沒有絲毫說服力。但她卻堅持認爲,越是這種直心眼的女人,才越沒有私心。想到這兒,她忍不住低聲反駁道:“敖墩的話,當然未必完全屬實。可傳言都到了她耳朵裏,陛下卻什麽都沒聽說,這難道還不足夠奇怪麽?”
“群臣都是穩重人,誰會像敖墩一樣,什麽都敢跟你說?”妥歡帖木兒又笑了笑,繼續搖頭。
“群臣是怕遭到報複,不敢說吧?”奇氏也笑了笑,撇着嘴搖頭。
妥歡帖木兒無言以對,隻能報以一聲長歎。
有些話,敖墩能說,但他的兩個哥哥哈麻和雪雪卻不能說。話從敖墩嘴裏說出來,是女人家嚼舌頭根子,即便錯了,也不好深究。可從中書右丞哈麻和禦史大夫雪雪兩人嘴裏說出來,卻會立刻遭到脫脫一系人馬的反擊,弄不好就要落個蓄意誣陷當朝重臣的罪名,将全家流放到嶺南都不夠。
所以,他這個皇帝,有時候就是個聾子和瞎子。脫脫想架空他,也先帖木兒想糊弄他,而另外一系臣子,眼下看起來忠心耿耿,誰知道要讓他們取代了脫脫之後,會不會比後者做得還要過分?這朝堂上啊,看起來一團和氣。實際上每天都是刀光劍影,絲毫不比兩軍陣前來得差。
“無論如何,陛下都要多加小心!”奇氏知道妥歡帖木兒心裏的矛盾之處,想了想,将語氣放緩了一些,柔聲勸谏。“馬上就到八月了,脫脫四月份出征,五月初水淹睢徐,六月兵臨淮安呈現。随後整整三個月,毫無寸進.....”
“朱屠戶要是那麽好滅,先前就不會打得月闊察兒等人望風而逃了!”妥歡帖木兒忽然大怒,甩了下衣袖,厲聲回應。“你不要說了,朕不會因爲外邊的風言風語,就犯臨陣換将的大忌。那隻會便宜了紅巾賊,絕不會給朝廷帶來絲毫益處!”
“妾捕風捉影,離間君臣,死罪,死罪!”奇皇後臉一紅,立刻盈盈下拜,垂淚欲滴。
與其他朝代不同,大元朝的皇後,有提拔外臣之權。中書平章政事月闊察兒一直走的就是她的門路。而妥歡帖木兒爲了分脫脫的權,也默許了奇氏在朝堂中安插黨羽。隻是月闊察兒這厮實在不争氣,當年連黃河都沒過,就被趙君用一把火燒回來了。導緻奇氏聽丈夫一提起此人的名字,就覺得心虛氣短。
“你是爲了我,這我知道!”妥歡帖木兒最見不得奇氏的眼淚,歎了口氣,走過去,雙手将後者拉起來,抱入懷中,“但有些事情,實在急不得。也先帖木兒阻塞言路,脫脫專權跋扈,朕其實心裏像鏡子一般清楚。但,但比起剿滅朱屠戶來說,這,這其實都算不得什麽大事兒。即便當初伯顔那樣權傾天下又是如何,到最後,朕不照樣收拾了他?”
“陛下是天縱之才!”感覺到妥歡帖木兒懷裏的溫度,奇氏抽了抽鼻子,幽幽地回應。“是妾身膽小,妾身至今半夜做噩夢,依舊是咱們小時候在高麗那會兒,連個小小侍衛,都敢問都不問,就當着妾身的面兒,把妾身的婢女一刀兩斷。”
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給妥歡帖木兒心裏,也留下了極重的陰影。他又歎了口氣,幽幽地回應,“你放心,正因爲朕經曆過,所以朕才不會重複父皇的老路。朕的眼睛,這些天也在一直盯着南方。脫脫一舉一動,朕掌握得不比外邊那些人少。”
“那麽說,陛下早就聽見過外邊的流言了?”奇氏仰起頭,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追問。
“沒!”妥歡帖木兒臉色發紅,笑着搖頭。“這話,還真沒傳到這兒,想必是底下人,覺得過于聳人聽聞吧!”
“哦?”奇氏做恍然大悟狀,然後笑了笑,繼續問道,“那陛下可曾知道更聳人聽聞的事情,兩個多月前,脫脫在芒砀山下,吃了一場大敗仗?”
“兩個多月前,怎麽可能?”妥歡帖木兒将奇氏放下,站起身,煩躁地來回走動。“兩個多月前,他不剛剛水淹了芝麻李的十萬大軍麽?怎麽可能還在芒砀山那兒吃敗仗?”
“臣妾聽聞,當時芝麻李被逼進了芒砀山中,已經束手待斃了。”奇氏站起來,目光緊緊追随妥歡帖木兒的背影。“結果,脫脫輕敵大意,主力按兵不動。讓察罕貼木兒帶了毛葫蘆兵去打。誰料察罕貼木兒派了一萬大軍過去,最後隻有不到一百人逃了回來!”
“嗯?”妥歡帖木兒眉頭一跳,雙目之中立刻閃起兩道寒光,“你這又是聽誰說得。察罕貼木兒不是月闊察兒的人麽?月闊察兒怎麽沒有上報?”
消息是月闊察兒提供的,已經雪雪私下證實過,絕對可靠。但是,奇氏卻不能向自家丈夫坦誠消息來源。想了想,低聲回應,“妾身是聽樸不花說的。他,他,陛下您也知道,淮安那邊現在産一種罐玉鏡子,深得大都城中命婦們的追捧。樸不花的族人就想去買一面來,進獻給妾身。結果在淮安那邊,剛好看着朱屠戶押送俘虜入城。”
“嗯——!”妥歡帖木兒氣得渾身發抖。玻璃鏡子,巴掌大一塊兒在大都城内,就能賣到萬貫以上。樸不花等人此舉,不是資敵,又算什麽?
然而,他卻無法将樸不花抓了治罪。因爲眼下不但是兩個皇後手裏都有玻璃鏡子,大都城内,是個掌權的臣子之家,都買了不止一塊。如果認真計較的話,他即便是把整個朝堂清空了,恐怕都不夠大都城内鏡子總數的十分之一。
奇氏卻早已摸透了妥歡帖木兒的脾氣,笑了笑,繼續補充,“然後妾身就暗中留了神,讓樸不花派人去詳查。結果一查才知道,察罕貼木兒之所以不上報此事,是因爲脫脫怕動搖軍心,不準他上報。而脫脫先前之所以能順利收複徐州、睢甯等地,也是因爲朱重九主動放棄了這些地方,帶着大軍和百姓自行撤回了淮河以東。”
“能逼迫朱屠戶主動退避,也是一樁大功!”妥歡帖木兒強壓住心中火氣,咬牙切齒地點評。他能聽出來,奇氏在蓄意攻擊脫脫。他同樣能聽出來,奇氏話基本屬實,脫脫先前,的确在虛報戰功,掩飾敗績。但脫脫爲什麽要這樣做?爲什麽要把自己這個皇帝也蒙在鼓裏?難道就是怕自己不肯給他全力的支持麽?他把自己這個皇帝當成什麽了?當成一個老糊塗,還是一個剛剛即位,沒有半點執政經驗的生瓜蛋子?
正氣得兩眼發黑之際,卻又聽見奇氏歎了口氣,幽幽的補充,“臣妾還曾聽聞,脫脫和朱屠戶兩個人,曾經在淮河上,隔着河水,走船換将。他用被俘的紅巾賊頭傅友德、劉聚、王國定等賊,換回了察罕麾下的蔡子英、擴廓帖木兒和脫因帖木兒,還有他麾下的奈曼不花、白音不花、李大眼等。雙方被換回來的人,都毫發無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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