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大意!”王保保舉了舉手中的望遠鏡,笑着提醒,“那個姓徐的家夥來自淮安軍,與其他紅巾賊不一樣。”
“知道,他們兵器和铠甲比别人都好許多。爲将的手裏還有千裏眼。”脫因帖木兒自信的回應,“但咱們這是陽謀,他們即便看到,也必須想辦法沖下來接應船上的人!”
“嗯!”王保保笑着點頭,舉起望遠鏡,繼續将目光轉向水面。
他一向認爲計謀不需要太複雜,有效便好。就像眼下這種情況,山上的紅巾軍恐怕明知道是圈套,也必須沖下來設法與船上的人取得聯系。否則,即便想互相配合着突圍,也沒有實現的可能。
水面上的戰鬥還在繼續,連續挨了幾輪齊射之後,剩餘的四艘淮安戰艦,明顯小心了許多。每次靠近,船速提得很快,絕不在同一個位置上做任何停留。
盡管如此,他們依舊擺脫不了被動挨打的局面。原本光潔的側舷上面很快,就被砸出了數個破洞,厚布做的船帆也被打得千瘡百孔。
而他們的火炮,發射節奏已經明顯減慢。幾乎每一回合,都隻來得及發射一次,然後就加速逃離,直到下次把船頭調轉過來,才能用另外一側的艦炮,進行第二次進攻。
“這是打的什麽鳥仗!”四号艦的艦長楊九成把頭盔抓起來拍在桌案上,咬牙切齒。
既然敵軍在此嚴陣以待,大夥繞到上遊去,換個地方登陸便是。何必明知道打不過人家,還繼續糾纏不清?
“可不是麽?”指揮艙裏的其他幾名将領,也急得兩眼冒火。
四号艦是由哨船改造來的,雖然比蒙元那邊的貨船結實一點兒,卻遠比不上專門爲作戰而打造的仿阿拉伯式三角帆船。挨了幾炮之後,船艙裏已經嚴重進水。再一味地堅持下去,估計很快就得步五号艦的後塵。
“大總管,大總管在旗艦上!”副艦長劉十一卻沒有與衆人一起發牢騷,向外看了看,小聲提醒。
淮安水師在訓練時,就一直強調命令和秩序。作爲輔助戰艦的指揮者,他們必須時刻與旗艦保持一緻,不準自作主張。因此在劉十一看來,旗艦上的主将常浩然,之所以跟敵軍泡起了蘑菇,肯定是受了朱總管的指示。否則,任何一個有經驗的艦長,都不會做這種光挨打無法還手的蠢事。
四号艦的艦長楊九成立刻就變成了啞巴,喘着粗氣将頭盔抓起來,再度扣住自己光溜溜的大腦袋。他有勇氣質疑常浩然的指揮能力,也有膽子偶爾跟水師統領朱強頂上幾句。但是,卻絕對沒有任何膽量去質疑自家主公。這不僅僅出自于對權力的畏懼,還出自于内心深處的崇拜。
不光是他,整個淮安軍上下,都罕見有敢在任何方面對朱重九提出反對意見的武将。相反,這些出身于社會底層,心腸耿直的漢子們,對自家主公有着近于盲目的信任。相信後者所做的一切,都絕對正确,大夥即便暫時看不出到底正确在哪裏,也要緊跟到底,亦步亦趨。包括剃光腦袋上的頭發這種驚世駭俗之舉,都要不折不扣地模仿,哪怕被家中的長輩們戳着額頭大罵,也絕不悔改。
整支艦隊中,剃了光頭的不止是楊九成一個。相信自家主公必然還藏着後手的,也不止是楊九成一個。大夥一邊駕駛着戰艦在炮火中穿行,一邊繼續焦急地等待。等待後招的施展,等待那個曾經創造了無數奇迹的男人,再度帶領他們去收獲下一個輝煌。
“繼續!”那個背負了無數期待的男人,此刻就像個雕塑一般站在旗艦的指揮艙裏,眼睛對着窗外,一動不動。
四艘戰艦,都受了輕重不同的傷。其中最運氣最差的二号艦,船身已經開始朝一側傾斜,再挨上兩下,有可能就會下沉。然而,他依舊不準備做任何戰術調整。
他在等,等山上的人做出反應。
剛才在跟岸上的火炮糾纏時,已經有人在山頂,用玻璃鏡子多次向船上反射陽光。而全天下能奢侈到用玻璃鏡子向友臨隊伍發射聯系信号者,隻有淮安軍一家。
如果山上有一部分紅巾軍來自淮安的話,那帶隊的人,就必然是徐達。
朱重九相信前世曆史中的那個名将,今世現實裏頭那個放牛出身,最初識字不過一百,卻始終随着淮安軍一道成長起來的徐達,不會丢棄部屬獨自去逃生。
他相信隻要徐達在山上,就會明白自己此刻到底爲什麽而徘徊。
“呯!”一枚炮彈砸在戰艦附近的河面上,濺起巨大的白色水柱。朱重九的全身上下,立刻被從舷窗處濺進來的河水淋了個透濕。
但是他卻沒有躲閃,隻是用手在臉上迅速抹了一把,然後舉起手中殺豬刀,給木牆上的正字,又重重添上了一筆。
一共六個半正字,迄今爲止,不算最初沒有統計的數字,戰艦和岸上的火炮,至少已經厮殺了三十四個回合。
“大總管~!”副艦長孫德帶着數名弟兄沖進來,急得火燒火燎。
“發信号,讓四号艦退到北岸。其他戰艦,繼續對岸射擊!”朱重九回頭看了看他,臉上沒有人任何表情。
“是!”副艦長孫德不敢違抗,躬身施禮,然後快步沖上甲闆。“四号艦退出,其他戰艦,繼續戰鬥!”
“四号退出,其他戰艦,繼續戰鬥!”瞭望手王三迅速挂出信号旗,然後高高地舉起鐵皮喇叭。“四号退出,其他戰艦,繼續戰鬥!”
“四号退,其他戰艦,繼續戰鬥!”
“四号退,其他戰艦,繼續戰鬥!”
一面面信号旗,接連在戰艦上挂了起來。
“轟!轟!”四号戰艦側舷上的兩門火炮,憤怒對着岸上來了一次齊射,然後拖着傾斜的身軀,順着水流、不甘心地漂向了北岸。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岸上的四斤炮,用齊射來歡送淮安軍的戰艦離開。剛剛由中軍送過來的賞金就堆在空出來的炮彈箱子裏,閃閃發亮。
巨額的犒賞,令來自徐州軍的炮手們,暫且忘記了畏懼和負疚,動作娴熟得如同行雲流水。
“給我打,狠狠地打!瞄着那支挂紅旗的大艦打!”千夫長李良像隻猴子般在火炮之間竄來竄去,兩隻眼睛裏寫滿了瘋狂。
作爲降将,他比身後的色目人還希望建功立業。
作爲一條瘋狗,他必須用以前袍澤的血,來證明自己對主子的忠誠。
“該死!”王保保狠狠瞪了李良的背影一眼,眉頭緊鎖。
無論此人打得多賣力,此戰之後,炮隊的将領都必須換人。如此威力巨大的兵器,必須掌控在一個值得相信的人手裏。而李某人既然能背叛趙君用,誰也保證不了還會背叛第二次。
“大哥,他們撐不下去了,馬上撐不下去了!”脫因帖木兒的注意力卻全都在那艘正在退出戰場的大船上,拉了下王保保的衣角,興奮地提醒。
“馬上歸隊!”王保保迅速從炮陣上将目光收回來,皺着眉頭命令。
“嗯?”脫因帖木兒滿臉不解。
“水上的人撐不下去了,山上的紅巾賊,估計也差不多了!”王保保推了他一把,快速補充,“趕緊回到你的隊伍裏去,讓弟兄們做好準備。等紅巾賊從山上沖下來,立刻卡死他們的退路!”
“知道了!”脫因帖木兒興奮地大叫一聲,彎着腰,沖向岸邊的樹林。
王保保沖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舉起望遠鏡,仔細搜索郁郁蔥蔥的山坡
整個芒砀山區的靜悄悄的,絲毫不被水面上激烈的炮戰所動。但是王保保相信,對手肯定藏在不遠處的某一個隐秘地方。
戰局已經發展到現在階段,對手其實沒有太多選擇。要麽被困死在山上,要麽豁出去犧牲,将戰船上的人接回去。
他知道對手在等,等着一個最佳進攻機會。
他也在等,等着對手出現,然後一舉擒之。
作爲一個經驗豐富的将領,王保保有足夠的耐心。
作爲一名經驗豐富将領,徐達的耐心,絲毫不比王保保少。
在距離探馬赤軍炮陣不到五百步的山坡頂上,他穿着一件沾滿了泥巴的鐵甲,靜靜地等待。
在他身後,則是千餘名淮安軍老兵,每人的前胸上,都套着半件闆甲。用帶子系緊,在後背處打上死結。
闆甲表面,一樣是沾滿了肮髒的泥巴。
團長路順蹲着蹭上前,探手撥開眼前的野草,“徐将軍,差不多了吧?!弟兄們都快曬暈了!”
“再等!”徐達數了數身邊樹皮上畫的正字,咬着牙吩咐。
一共九個正字,四十五筆。
已經等了這麽久,他不在乎再多等上幾分鍾。
自打被洪水困到芒砀山上那一刻起,他就相信,自家主公不會放棄第三軍。哪怕是在芝麻李昏迷不醒,趙君用已經準備将隊伍化整爲零,各謀生路的時候,他依舊沒放棄希望。
他相信,隻要自己還在芒砀山中,淮安軍的戰船,就一定會主動找過來。
因爲從徐州城下第一戰時候起,那個殺豬的屠戶,就沒放棄過任何弟兄。
而今晚,那支船隊終于來了,帥艦上打着一面鮮紅的戰旗。
身爲淮安軍的指揮使,徐達知道那面紅旗代表着誰。
士爲知己者死!
人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
而國士之報,就不僅僅是将船上的人接上山,然後商量着如何配合突圍。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山腳下,忽然響起一連串爆炸。戰艦改變戰術了,與對手糾纏了四十輪的艦炮,忽然把開花彈打上了河岸。
大團大團的泥巴被炸起,河灘上,硝煙彌漫。
“換開花彈,換開花彈!”千夫長李良受到提醒,立刻跳起來,瘋狂地咆哮。
那種帶着撚子的開花彈,他這裏也有。因爲剛才打得太緊張,一時忘了用而已。既然淮安軍開了頭,那就别怪他還以顔色。
“是!”兩名距離李良最近的炮手,興奮地答應着。撬開一個炮彈箱子,将開花彈塞進剛剛發射完的炮口。
壓緊,裝藥撚,矯正炮身,瞄準,點火。
所有動作一氣呵成。
“轟!”“轟!”兩枚開花彈先後飛出炮口,在戰艦附近爆炸。一艘三角帆船的主帆,被跳出水面的彈片撕開了個巨大的口子,船隻晃了晃,甲闆上的人慌亂地跑動。
“換開花彈,換開花彈!全給我換開花彈!”千夫長李良興奮莫名,跳着腳叫嚷。
更多的開花彈,被炮手們塞進炮口,接二連三發射出去,或者淩空爆炸,或者沉入水底,打了河面上霧氣彌漫。
“再來,再來!”李良繼續興奮地大喊大叫,如同一隻狂吠瘋狗。
又一批開花彈被快速塞進了炮膛。
壓緊,裝藥撚,矯正炮身,瞄準,點火。
“轟隆!”忽然間,就在他側前方三步遠處,一門火炮的後半截炮身高高地跳起,打着旋子在半空中翻滾,然後狠狠砸了下來,正中他的胸口。
“噗!”千夫長李良噴出一口狼心狗肺,仰面朝天栽倒。
“轟!轟!轟!轟!轟!轟!”淮安軍的艦炮,忽然開始加快了射擊節奏。
六門線膛炮,在岸上的炮兵陣地附近,炸出一連串深深的彈坑。
“轟隆!”“轟隆!”最早退向北岸搶修的五号艦,也再度加入了戰船。側着身子,打出兩枚炮彈。
河灘上被炸得濃煙滾滾。
驚慌失措的徐州炮手們,在色目督戰隊的逼迫下,哆哆嗦嗦地點燃藥撚。
“轟!轟!轟!轟!轟!轟!”成串的炮彈,砸向水面。但是,卻又有兩門火炮同時炸裂,将周圍的炮手連同督戰者掃翻一大片。
“轟!轟!轟!”“轟!轟!轟!”淮安軍的戰艦動作雖然緩慢,可打到岸上的炮彈,卻好像沒完沒了。
淮安軍的水師圖窮匕見了。
頂着岸上的炮擊,高速向灘頭切了過來。
河岸上的徐州炮手們,卻丢下了火炮,撒腿就跑。
督戰的色目刀斧手,站在原地,呆若木雞。
總計才有三門火炮炸膛,但是,誰也不敢保證,下一輪炸膛的,不是自己身邊這門。
“之字形抵近,輪流射擊!”朱重九将手中殺豬刀,狠狠地砍在了一堆正字上。九個正字零兩筆,一共四十七劃。
加上先前沒統計的數字,戰船至少跟岸上的火炮,對射了六十輪
艦船上兩側的火炮,可以通過調轉船身的方式,循環發射,比對方多一倍的冷卻時間。
但岸上的火炮,卻在色目督戰隊的監視下,從沒做過任何停歇。
所有火炮,都是他親自帶着工匠們定型的。每一次改進後的驗收實驗,他都曾經親自參與。
整個淮安軍中,沒有任何人,包括焦玉在内,比他還清楚那些火炮的性能。從六斤線膛炮到四斤滑膛炮,再到剛剛設計定型的,隻能發射散彈的虎蹲炮,每一種型号的數據,都了熟于胸。
他自問不是個将才,無論鬥智還鬥勇,恐怕都不是王保保的對手。
但他心裏,卻裝着王保保永遠也不可能掌握的東西。
那是人類從十四世紀中葉到二十一世紀初,六百五十餘年時間内,所總結、歸納、發明創造出來的科技知識。
哪怕是隻鱗片爪,都重逾千斤。
“弟兄們,跟着我來!殺鞑子!”第三軍指揮使徐達,跳出草叢,高高地舉起長槍。
爲了躲避洪水,他下令丢棄了火炮,丢棄了火藥,丢棄了大部分铠甲。但是,淮安将士通過艱苦訓練所掌握的的本事,卻沒有丢下。
“殺鞑子!殺鞑子!”千餘名第三軍的老兵站起來,手中長矛,高高地舉成一片鋼鐵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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