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幅奇聯。”章溢和宋克二人大聲誇贊,雙手将腰牌捧在胸口,恭恭敬敬地朝徐洪三施禮,“謹受教,我二人定會牢記于心。”
對聯所用文字非常淺顯,嚴格來說,平仄也不算工整,但所表露出來的浩然正氣,卻一下子就打在了二人的心裏頭,要知道,儒家學派,一直推崇的就是天下爲公,而越到後世,特别是宋儒理學之後,越強調“存天理,滅人欲”,雖然儒林人物當了官員之後,沒有幾個能潔身自好者,但骨子裏頭,他們卻從沒認同過貪污受賄有道理,更不認同蒙元治下那種,手中稍有點兒權力就變着法子撈錢的行爲。
章溢和宋克兩人都沒做過蒙元的官兒,所以對廉潔奉公的要求,沒有任何抵觸情緒,而既然冒險過江來投身于揚州,與貪生怕死四個字,更是毫無聯系,因此确徐洪三不是刻意針對自己之後,立刻就接納了此人的好意。
而反觀徐洪三,見章溢和宋克如此謙遜有禮,反而覺得不好意思起來,擺了擺手,讪讪地說道,“兩位大人言重了,徐某連大字都沒識得多少,徐某哪有資格教育人,隻是,隻是覺得,兩位大人都是有本事的,可别受了蒙元那邊習慣的影響,不小心毀了自家前程,否則,真是,真是可惜得了。”
“徐将軍提醒得好,我二人出來乍到,對咱們這邊兩眼一抹黑,今後若是有什麽需要小心的地方,還請徐将軍多多賜教。”章溢和宋克兩人想了想,繼續笑着回應。
“這,這”徐洪三臉色愈發尴尬,擺着手,半晌說出來話來。
“行了,你們三個就别客氣了,今後打交道的日子長着呢。”知府羅本見了,主動替三人化解尴尬,“走,先把東西放屋子裏去,仲溫兄,讓我看看你鑰匙的号碼,嗯,丙17号,就是前面那個院子了,先把東西都放你家,等晚上回來咱們再仔細收拾。”
“好。”宋克爽利地答應,拎起鑰匙走向前方的标記着丙17字樣的院落,先用鑰匙開了大門上的鎖,然後請衆人入内,再把正對着大門的二層小樓門打開,将所有東西一股腦全放進了屋子裏。
“一樓牆角處有個鐵櫃子,是給諸位放重要物件的。”羅本指了指牆角處一個笨重的鐵家夥,小聲介紹,“兩位的告身可以鎖在裏邊,腰牌得随身帶着,後面有個環,可以穿上繩子系在貼身衣袋中,以備出入重要部門時,供警衛人員檢查,其他,随便放就行,這一帶有專門的退役老兵組織的巡邏隊,每格一刻鍾左右便過來一趟,等閑蟊賊很難混進來。”
“多謝清源兄提醒。”章溢和宋克兩個,一邊道着謝,一邊按照羅本的指點,将東西收拾好,然後走到裏間,換上了剛剛發下來的武将常服,重新把自己整饬了一番,大步出門。
他們兩個年齡都不算太大,個子在江南人中,也算比較出挑的,因此換上了朱重九根據記憶裏作訓迷彩篡改來的制服,倒也顯得挺拔精幹,隻是對于衆多木頭扣子和口袋覺得很不适應,手指捏捏摸摸,眼睛裏充滿了困惑。
“行軍作戰,難免要舞刀弄槍,所以袖子短一些,反而利落。”知府羅本一邊起身帶領大夥朝外邊走,一邊笑着解釋,“這上面的兩個衣服口袋,是裝記事本和炭條用的,臨時想起什麽事情來,或者接到命令怕記不住,直接拿出炭條,就能記在紙上,如果是在家中,就沒必要用炭條了,毛筆或者大食人傳過來的天鵝筆。”
“炭條。”宋克皺着眉頭追問了一句。
“就是把木柴燒黑了,然後削尖成小棍子,在紙上也能寫字,不過硬得厲害,絲毫體現不出書法造詣。”羅本看了他一眼,非常耐心地解釋,“大夥都不太愛用,但這東西實在簡單方便,不怕寫出來的字無法盡快幹掉。”
“那天鵝筆呢,又是什麽東西。”章溢想了想,繼續刨根究底。
“是用天鵝翅膀上的大毛,修剪出來的筆,沾一種比較稀的墨汁來寫字,字迹很細,一小張紙上,就可以寫幾百字。”羅本笑了笑,繼續解釋,“是由大食人那邊傳過來的,沾一次墨汁,可以連續寫小半頁紙,幹得也快,咱們總管府以前謄抄公文的時候,經常用這種筆,不過最近用得也少了,大總管找黃主事幫他做出了一批全鋼的筆頭,安裝在木柄上,可以跟毛筆一樣書寫,并且能存住很多墨汁,字迹也和天鵝筆寫出來一樣清晰,就等工坊裏邊把制造這種筆頭的機器弄出來,就能大批地制造,然後交給商号發賣,是個人,如果喜歡就能買一支用。”
“這花樣可真夠多的。”章溢沒想到一支寫字的筆,也能弄出如此多講究來,笑着搖頭。
“這才哪到哪,比這複雜的,有的是。”羅本想了想,笑着反駁,“比如你衣服上的扣子吧,原來咱們都是用絲縧打結,現在,有木制的,有貝殼磨制的,還有石頭做的,最名貴的,則是那種玻璃制的,晶瑩剔透,顆顆都像和田玉一般,形狀也各式各樣,圓的,方的,菱角狀的,甚至蝴蝶翅膀狀的,花樣百出,如今揚州城裏的殷實人家,誰家女眷沒幾件用了玻璃扣子的衣服,都不好出門走親戚。”
“噢。”章溢和宋克兩個擡起胳膊來,仔細端詳,怎麽看,都怎麽覺得沒必要如此浪費功夫和材料,羅本卻繼續笑着搖頭,指着二人衣袖口後面的三顆扣子,繼續指點道,“二位還别覺得多餘,每個扣子,都有其用場,前面扣衣服的羅某就不啰嗦了,誰都知道是幹什麽的,而這三粒扣子,二位知道起什麽作用麽。”
“不知道。”章溢和宋克老老實實地搖頭。
“你擡起衣袖擦一下汗試試。”羅本促狹的笑了笑,低聲提議。
二人聞言舉袖,剛好把扣子貼到了腦門兒上,立刻大笑起來,搖着頭道,“好你個清源兄,我等還以爲你是個厚道的,居然也學會了捉弄人。”
笑過之後,又忍不住搖着頭道,“如此奇思妙想,也就是揚州這裏才能看到,換做别處,有個扣子用在前面就不錯了,誰能想出這種花樣來。”
“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羅本收起笑容,正色說道,“不瞞二位,現在,羅某越來越覺得司馬子長所言有道理了,東西多了,自然就能想出新花樣來,要是用都不足用,誰還顧得上變換花樣。”
“那是自然。”章溢和宋克異口同聲的響應,心中立刻想起,昨晚酒宴間自家主公趁着醉意說出的話,‘大工業生産,必然會帶來商品的繁榮,而商品充足了,功能上就會細化,人的創造欲望,也會成倍的提高’
一邊将昨晚的記憶和眼前的事情對照,他們一邊跳上馬車,随着徐洪三和羅本的介紹,先後去了府學、工坊、商号等眼下淮揚系的重要部門,親眼目睹了外界售價百貫的闆甲,如何在水力鍛錘下,幾個呼吸間就被打出了毛坯,也親眼目睹了水力三十二錠王氏大紡車,如何将成堆的棉花,轉眼間紡成又細又長的白紗,然後又被徐洪三帶到了靶場上,親手體驗了新式線膛火槍的巨大威力,當傍晚時分,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住處時,便再也生不起離去之念。
章溢的臨時官邸就在宋克的隔壁,吃過親兵從外邊買回來的晚餐後,他沒有半點兒倦意,端着杯清茶,擡腿翻過矮牆,直接走進了宋克的宅院。
宋克也有一肚子話想跟人說,見到章溢到來,立刻主動迎到了房門口,“三益兄,小弟正要翻牆去找你,今日所見所聞,令小弟好生感慨,如果三益兄不嫌累的話,趁此時候,小弟想跟兄長好好聊一聊,今後你我二人在揚州城裏,如何立身行事,也好有個章程。”
“那是自然,章某恰有此意。”章溢想都不想,笑着答應。
“伯溫兄可惜了。”宋克立刻關上門,一邊将章溢朝桌案邊讓,一邊歎息着感慨。
“的确可惜了,他做決定太倉促了,至少,該如你我今天一樣,先在工坊裏邊轉上幾圈,然後再選擇去留。”章溢想了想,也是感慨萬千。
就在昨天這個時候,他還被劉伯溫說得舉棋不定,而今天,卻發現自己昨天差一點兒就被劉基拉着做了井底之蛙,不覺好生後怕。
劉伯溫隻看到了淮揚三地,對周圍諸侯的掠奪,卻沒看到,這些财富集中到淮揚之後,發揮了十倍百倍的作用,像捏泥巴一樣打造鐵甲,把成堆的棉花在頃刻間變成紗錠,像刨木頭一樣造大炮,這樣的淮揚,怎麽可能再被人征服,如果将其模式推廣的全國,這樣的華夏,怎麽可能再淪陷于連鐵都不會打的異族之手。
“工業化,昨天你我二人隻聽了個新鮮,今天唉。”宋克沉默了片刻,繼續長長地歎氣,“說實話,看着一門火炮,轉眼間就從那個镗床上被擡下來,我當時眼睛揉了無數次眼睛,照這個造法,隻要銅料供得上,恐怕一月之内,千門火炮也唾手可得。”
“是啊,千門火炮,可歎劉基,還以爲朱重八前途遠大。”章溢想了想,繼續大聲感慨,爲劉基的有眼無珠,也爲天下其他諸侯早已注定的命運,上千門火炮同時發射,其威力,恐怕連一座山都給削平了,這世界上有哪支兵馬,能擋得住淮安軍的傾力一擊。
“還有那火槍,雖然裝填起來麻煩些,但隻要是個肯用心的,哪怕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練上兩三個月,也能不亞于一個神箭手。”
“三個月,新兵足以成伍,半年,則足以成爲野戰之軍。”不愧是章溢,一眼就看出了火器的優勢所在,“而一個神箭手,少說也得三年苦功。”
“箭矢五十步外,根本不可能破甲。”
“最簡單的那種火繩槍,六十步以上還能将三寸厚的目标鑿個窟窿。”
“如果火槍和火炮配合起來”
“隻要不是雨天,遠戰近戰皆無敵手。”
“可笑那劉基還說剛不可久。”
“他沒見識過,所以不知道。”
二人越說越投機,都覺得假以時日,淮揚大總管府必将一飛沖天,而自己昨晚選擇了跟劉基分道揚镳,簡直是這輩子最英明的決定,否則,肯定會後悔終生。
“我看咱家主公,未必真能寫得了好詩,做得了好文章,但在制器一道上,絕對是天下無雙,并且他在揚州做的這些事情,也不是率性胡爲,而是循着既定之道,隻不過他想做的事情,他想遵循的大道,大夥眼下都看不懂,古聖先賢們也未必清楚罷了。”感慨完了白天所看到了先進武器,宋克又将話頭轉向了人物,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說道。
“豈止是如此。”章溢點點頭,滿臉鄭重地補充,“你看這天下群雄,哪有一個像他這樣,雄踞兩路一府,還過得如此簡樸的,又有哪個,像他這樣謙恭下士,明知道到劉基不肯投他,還以禮相待的,并且你再看這揚州城内的官兵,走在路上隊伍排得整整齊齊,既不搶掠财物,也不調戲女人,傳說中的嶽家軍,恐怕也未必能做到這樣。”
“你沒聽他們自稱,是革命軍麽。”宋克點點頭,帶着由衷的佩服說道,“軍心、民心他都有了,武備錢糧也非常充盈,這天下将來如果不歸淮揚,根本就沒道理。”
“哈哈,正是英雄所見略同。”章溢大笑着拍案,“愚兄現在對此,也是信心百倍,咱們兄弟兩個,這一步絕對沒錯。”
宋克笑着點頭,走到窗口向外看了幾眼,然後又緩緩收起笑容,“咱們這一步确實沒錯,但是章兄,有些事情,我心裏始終覺得好生忐忑。”
“賢弟何出此言。”
“唉。”宋克搖搖頭,低聲歎氣,“不瞞三益兄您,小弟我在來揚州之前,也是個眼高于頂的,總覺得隻要時機合适,自己就能成爲伏波、定遠這等風流人物,再不濟,也能擊楫中流,誰料到了此地之後,才知道,自己以前是何等的狂妄無知。”(注1)
“是啊,可笑愚兄當初,還想着自己是那諸葛武侯。”章溢搖搖頭,臉上的笑容裏露出幾分苦澀,“到了才知道,祿管事、施學政和羅知府,也個個都是學富五車,特别是那羅本羅清源,年齡才二十出頭,胸襟氣度、眼界本領,都遠在你我之上。”
“還有那祿長史,那可是取過榜眼的大材,有他在前,你我真是自負不起來。”
“所以你就氣餒了。”
“那倒不至于,但所以小弟我總覺得擔心,沒辦法回報大總管的禮遇,大總管對你我不薄,我等如果拿不出些幹貨來,時間久了,即便大總管不說什麽,周圍的同僚,恐怕也會不屑與你我爲伍。”
“那怎麽辦,來之前,誰曾想到這邊居然人才濟濟。”章溢想了想,咬着牙發狠,“眼下,也隻能邊做事,邊虛心求教了,我就不信,整個淮揚的文武官員,個個都像羅本這樣有本事,況且聽他自己說,也不過比咱們早來了七八個月,早睜開了幾個月眼睛罷了,隻要你我不抱殘守缺,拿出當年五更溫書的勁頭,也未必會做得太差。”
“那倒是。”宋克聽章溢說得果斷,心中也被激勵起了幾分豪氣,“不會幹,還不會學麽,三人行,必有我師,大不了從頭學起罷了,總好過像劉伯溫那樣,隻能做個看客。”
“劉伯溫不會永遠做看客的。”章溢笑着搖頭,“他那個人,骨子裏傲氣得很,絕不會讓自己一肚子學問都白白荒廢了。”
“可他昨天做得那麽絕。”宋克愣了愣,滿臉不解。
“第一,大總管并未真的生氣,把他留下開書院,等于還給他留着一扇進入大總管幕府的大門。”章溢對人心的把握,可比宋克清楚得多,沉吟了片刻,低聲解釋,“而劉基像你我一樣開闊了眼界之後,隻會做兩種選擇,第一,放下架子認錯,與你我一道全心全意輔佐主公,第二,負氣而去,想辦法輔佐别人,做得比主公更好,從而證明主公是錯的,昨天是有眼無珠。”
“就憑他,想得美。”宋克不屑地撇嘴,然後,又擔憂地問道,“那樣,咱們跟他,今後豈不是要沙場上相遇了。”
“有什麽辦法,他自視那麽高,欲替天下士紳出頭,也不管人家需要不需要他出這個頭。”章溢又沉吟了片刻,輕輕搖頭,“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你我也未必怕了他,縱使他奇謀百出,隻要你我小心謹慎,一步步碾壓過去,憑着咱們淮安軍的實力,什麽奇謀都得被碾壓成齑粉。”
“希望别有那麽一天。”宋克握起拳頭,輕輕前揮,眼睛裏頭,卻湧起了幾分期待,憑借絕對的實力,碾壓一切對手,這是何等酣暢的打法,爲将者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可是舒坦壞了,給幾百石甘露都不換。
“你我将來遇到的對手,恐怕不止是一個劉基。”看到宋克那躍躍欲試模樣,章溢搖搖頭,繼續低聲說道,“你沒聽羅本今天說麽,主公他要打破什麽,什麽舊有的人身依附關系,給每個人獨立和自由。”
“對,工業革命,那是昨晚主公說的。”宋克點點頭,正色回應。
“愚兄原來不明白,今天之後,卻清楚了,所謂革命二字,不是革某個人,恐怕革得是全天下士紳,包括你我這樣的也算在内。”章溢苦笑着搖頭,繼續低聲補充,自己對付自己,這滋味可不好受,怪不得劉基要第一個跳起來阻止,此人不光是眼界窄,而是既窄且毒,憑着外面的表象,就看出了淮揚兩地所作所爲的實質。
“那又如何。”宋克也搖了搖頭,滿臉不在乎,“宋某爲了造反,已經把家破了,革無可革,況且主公也不是一味的用狠,那些入股淮揚商号的士紳,不是個個都賺得眉開眼笑麽,雖然不能随意處置奴婢了,但自己人欺負自己人這種事情,有什麽瘾頭,真的欺負出個陳勝,吳廣來,誰還能獨善其身不成。”
“愚兄也是這麽以爲,過幾天,就讓家裏賣些地産,籌錢來買淮揚商号的股票,趁着眼下股票價格還不算太高,好歹搶個先手。”
“那你可得抓緊,我今天在商号的時候,看到很多人都在排隊搶購。”
“搶不到,就讓家裏子侄過來,學着開工坊,買了機器去,隻要操弄得當,也好過地裏頭刨食。”章溢笑了笑,很自信的給出備用解決方案,“不過”
頓了頓,他繼續說道,“天底下,恐怕不止一個劉基,愚兄我總覺得,他們不會讓咱們安安心心地去造槍造炮,安安心心地積蓄力量,他們勸說不成,定會斥諸武力,今後這仗,恐怕有的打。”
“打就打,誰還怕了他。”宋克用力揮舞了下手臂,毫無懼色。
話音剛落,就聽見門外,響起了一串龍吟般的号角聲,“嗚嗚,嗚嗚,嗚嗚”低沉悠長,一直透進人的心底。
“大總管聚将。”一名親兵站在門外,扯開嗓子大喊,“大人,大總管聚将,請速前去應卯,屬下負責沿途保護大人。”
“大總管聚将。”“大總管聚将。”章溢和宋克兩人急匆匆沖出門外,看見無數和自己差不多裝束的身影,從各自的小樓裏跑出來,大步流星沖向不遠處的大總管行轅。
行轅内,無數燈球火把點起,将頭頂上的夜空照得如白晝般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