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體現對讀書人的重視,揚州集賢館修建在了城中最好的位置,原來鎮南王府的遺址上。距離揚州府衙和淮揚商号總部都非常近,因爲周圍異常地繁華,幾乎每走三五步,就能在路邊看到一棟挂着各色燈籠的酒樓,每一棟,都裝飾得金碧輝煌。
“這揚州人,還真是奢靡成風!才從廢墟中爬出來幾天?居然就又開始了醉生夢死!”劉伯溫看了,少不得又在心中偷偷感慨。對當地人暴發戶一般的行爲,很是不恥。
而那酒樓門口負責拉客的小二,顯然對朱重九等人非常熟悉。見到大總管從自家門前走過,既不躲避,也不跪拜施禮,反倒一個個扯開嗓子,叫嚷的愈發大聲,“鲈魚,地道的松江四鰓鲈啊,剛從江上運過來的,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酒炊淮白魚,大宋禦廚後裔親自掌勺。誠齋先生親自題的名,大宋高宗皇帝禦筆欽點的天下一次菜!”(注1)
“莼菜毛羹,五百年古法秘制!宛陵先生一品之後,終生不忘。”(注2)
最後一句牛皮吹得實在太沒了邊,身爲揚州知府的羅本覺得臉紅,忍不住瞪了店小二一眼,笑着罵道,“賣菜羹就賣菜羹,不要信口開河。宛陵先生總共故去也不到三百年。”
“大人您有所不知!”店小二既然敢在集賢館門口賣弄,肚子倒也有幾分幹貨。立刻做了個長揖,笑着反駁,“這莼菜和鲈魚,可不是因爲宛陵先生贊過才成名的。在先生之前,就已經是兩淮名吃。當年大唐玄宗皇帝和楊貴妃請安祿山吃飯,就點過這兩道菜。那安祿山非但将菜肴吃了個一幹二淨,連吃飯的勺子,都藏在懷裏偷偷地帶出了宮去。就指望着每天舔上一下,追憶其中滋味!”
“呸!”羅本聽他說得惡心,又忍不住低聲唾罵,“說你信口開河,你還更上樣了!那安祿山再粗鄙,也是個三鎮節度使,豈會連個吃飯的勺子都不放過?!”
“這話倒也不是完全胡說!”劉基在旁邊聽得有趣,笑着搖頭,東瀛子的《墉城集仙錄》裏邊,的确有玄宗皇帝賜安祿山“金平脫犀頭匙箸”之語。隻不過是賜,不是偷!”
店小二聞聽,立刻來了精神,順着劉基的話頭大聲發揮,“安祿山當然不要臉,吃飯時偷勺子。咱們大唐皇帝陛下卻不能跟他一般見識,當然就順水推舟,另賜了他一整套餐具。誰曉得那安祿山真正想偷的不是餐具,而是餐具裏所盛的菜肴,還有,還有皇上的老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劉基被逗得莞爾,看着羅本,樂不可支。
知府羅本也曾經讀過唐人杜光庭的筆記小說,知道其中的确有一段,說過唐玄宗賜餐具給安祿山的故事。因此分辨不得,隻好笑着沖店小二搖搖頭,大聲數落道,“去你的,你這小二,什麽都能被你強拉到一起去。好,那就通知你家掌櫃的,在二樓給我等開一雅間。今天大總管要借你家的地方,請貴客嘗嘗白魚和莼羹!”
“哎,大人您裏邊請!二樓雅間一大早就收拾幹淨的,料定了今天必有貴客登門。這可不....?”
“去,趕緊去知會掌櫃的備菜。别吹牛了,再吹,推背圖都成你家的祖傳秘籍了!”羅本瞪了小二一眼,笑呵呵地打斷。
“您老還甭說,小人還真姓袁。祖上少不得跟袁天罡有什麽關系!”小二一邊耍着貧嘴,一邊撒腿朝裏邊跑去,“掌櫃的,趕緊出來,大總管來了,大總管親自來品嘗咱家的莼菜白魚來了。”
“大總管裏邊請!”三四個和迎客小二年齡差不多的夥計,一起跑出來,扯開嗓子大叫,唯恐周圍的路人和同行們聽之不見。
此乃明顯的借勢行爲,看得劉伯溫又是暗暗皺眉。然而在朱重九的記憶裏,後世那些政要人物替本國商家推廣産品,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所以,一笑之後,就徑自拾台階而上。根本不在乎酒店夥計們接下來去如何嚷嚷。
跟在後邊的徐洪三悄悄向侍衛們使了個眼色,立刻,就有幾個最機靈的奔向了後廚。還有若幹身手敏捷的侍衛,則分頭占據了門口,窗子,和臨近街道的幾處關鍵位置,以防什麽蒙元朝廷派來的刺客趁機铤而走險。
正在酒館裏吃飯的客人們見了,立刻就有些不自在了起來。但看到侍衛們除了提高了戒備之外,沒做出任何擾民的舉動,也就又慢慢安靜了下去。個别膽子大者,還趁機偷偷朝樓梯口觀望,以便下一次朱佛子的身影從那裏出現時,自己能多看上幾眼,今後在同伴們面前,也好多出一些吹噓的談資。
既然朱重九這個被借了勢的大總管都不在乎酒家的投機行爲,劉基和章溢、宋克三人,當然也隻能客随主便。在施耐庵的引領下,于二樓中一處對着後院的雅間裏落了座。還沒等看清楚屋子裏的陳設,店小二已經将一壺開水,和幾個幹淨漂亮的茶具擺了上來。
“大總管,您獨創的明前新綠!”那小二膽子甚大,一邊給客人們沖茶,一邊大聲哆嗦道,“小人家主人盼着有朝一日您能惠顧,老早就在商号裏備下的,一直就沒開封。您老一會點評點評,小人沏的手法,到底有了幾分火候?”
“隻要是新茶,怎麽沖味道都不會太差!”朱八十一端起薄薄的白瓷杯子,朝裏邊看了幾眼,笑着回應。
因爲沒有化肥的緣故,茶葉形狀看起來有點小,顔色也比後世的明前茶淡了許多。但味道卻更清新,讓人一嗅之後,就有脫胎換骨之感。
“淮揚事業草創,故而隻能因陋就簡,請三位在外邊吃一頓便飯。”将茶盞向客人舉了舉,他笑着謙讓,“輕慢之處,還請三位貴客勿怪!”
對于劉基來說,此刻在外邊吃飯,遠比在大總管府内接受的宴請來得輕松。至少,吃過飯後抹嘴離開揚州,也不管辜負了朱大總管的盛情。因此,立刻站起身,拱着手回應道:“大總管言重了。此摟連小二都能出口成章,何陋之有?倒是我等,何德何能,竟被大總管如此禮遇,真是慚愧,慚愧!”
話音剛落,宋克立刻接了過去,朗聲補充,“大總管确實言重了。宋某慕義來投,圖得是能在大總管帳下,痛痛快快地跟鞑子幹上一場,并非爲了讨吃讨喝。所以有一頓飽飯吃,就不會覺得簡陋。如果他日更跟在大總管身後一道痛飲匈奴血,則更是不虛此生!”
“大總管不嫌我等庸碌,折節相邀。章某非那狂妄之徒,又豈敢再挑三揀四?”章溢緊随宋克之後,也拱着手回應、
三個人,竟是三種态度。彼此之間,端的是泾渭分明!
注1:誠齋先生,大詩人楊萬裏,其作品中,有專門對淮白魚的描述。而宋高宗在南渡逃難之前,也念念不忘在揚州城裏大吃大喝,品嘗淮揚美食。
注2:宛陵先生,著名詩人梅堯臣,北宋詩人,曾經專門寫詩提到莼菜和淮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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