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溫兄,你用這種法子試那朱佛子,是不是有些過了?”
就在朱重九和施耐庵等人坐在馬車上展望未來的時候,揚州集賢館内一處院落的涼亭内,章溢、劉基和宋克三人,也在一起交流着各自的看法和打算。
他們三個當中,劉伯溫已經四十三歲,年齡最長。章溢比劉伯溫晚生了三年,所以稱之爲兄。至于宋克宋仲溫,今年才剛剛而立,所以隻能勉爲其難才能做個小老弟了。
不過,劉伯溫這個當兄長的,卻顯然有些不合格。聽出章溢話語的奉勸味道,卻搖了搖頭,笑着反問,“有什麽過分的?他朱佛子如果連這點兒禮賢下士的心思都沒有?我何必豁出自己的性命和日後青史留名的機會幫他?倒是你們兩個,這麽早就答應了他的聘請,萬一他将來不能成事......?”
“不能成事,朱佛子要是不能成事,這天下還有誰能成事?!”宋克宋仲溫脾氣急,立刻站起來打斷,“伯溫兄,你可是覺得這蒙古人,還有坐穩天下的可能?”
“不修仁德,不重律法。父殺子如殺羊,臣殺君如割雞。能執掌天下七十餘年,已經是個異數。再繼續坐穩江山,天理難容!”劉伯溫想都不想,冷笑着着搖頭。
正因爲做過大元朝的官,所以他才更清楚這個朝廷氣數已盡的事實。把天下人分爲四等的蒙古朝廷,永遠無法真正統治這片廣袤的河山。殘暴的殺戮隻能起到一時的威懾作用,随着時間的流逝,就有新的一批年青人成長起來,繼續前仆後繼地試圖驅逐鞑虜。
而蒙古朝廷對弱者敲骨吸髓,對真正的反抗者卻總想着通過招安的手段拉攏,這種荒唐無比的對策,無形中更是助漲了造反者的意識,令他們更願意通過抗争來獲取更大的空間。
“那伯溫兄你爲何還要故意拿架子?朱總管正值用人之際,我等助他一臂之力,重整華夏山河豈不快哉?!”聽劉伯溫的話語裏,對蒙元朝廷并沒帶任何好感,宋克非常不解地追問。
“天下豪傑,又不止他朱總管一個?”劉伯溫笑了笑,臉上湧起幾分倨傲,“如此大争之事,非但君擇臣,臣亦要擇君。否則明珠暗投,豈不枉了我輩男兒在世上走一遭?”
“天下豪傑,還有誰值得我等去輔佐?你不是說那剛打下兩個縣地盤就忙着選妃子的徐壽輝吧?”宋克被劉伯溫自信的模樣逗笑,搖搖頭,撇着嘴追問。
“徐壽輝?一介農夫爾,才多收了兩鬥谷子就想納妾,能成什麽大氣候?”劉伯溫繼續搖頭,嘴角撇得都快成了八字形。
“那就是劉福通?除了徐壽輝,也隻有他地盤比朱總管大了?”宋克聳了聳肩膀,故意拿話頭來擠兌他。
“劉福通?呵呵,做一個開路先鋒倒也勝任。做一路主将,就缺了幾分見識?想隻手補天,累死也不可能!”劉伯溫臉上的桀骜神色稍褪,笑了笑,歎息這點評。
雖然是隐居于鬧市,他的眼睛卻從未離開過滾滾紅塵。劉福通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爲,他幾乎每一件都仔細打聽過,并且私下裏都做了詳盡分析揣摩。對此人帶着幾千号信徒,就打下大半個河南江北行省的壯舉,好生佩服。然而與此同時,卻對此人四處封官許願,卻對身邊一道起家的老兄弟防微杜漸的做法,很是不屑。
既沒有容人之量,又不能與真正支持自己的人共享利益,如此狹隘之輩,又怎麽可能擔當起恢複河山的重任?即便運氣好,也不過是下一個張角和黃巢罷了,其興也快,其敗也忽,除了将舊有的秩序砸了個稀巴爛之外,留不下任何成果。
“那就是孟海馬?布王三?”宋克又看了劉伯溫一眼,繼續拿一個個豪傑的名字相試。
劉伯溫翻了翻眼皮,連評價的興趣都沒有了。這兩位在他眼裏,還不如徐壽輝呢,至少,後者目前的勢力還大一些,手下還有彭和尚、倪文俊這些臂膀幫襯,整個南方紅巾,如今也還出于一路上升狀态。而前兩人,卻已經徹底走到了頭,馬上就要日薄西山了。
“哈,那我明白了,你說的是芝麻李!”宋克用力拍了下巴掌,做恍然大悟狀,“按照道理,他現在還是朱總管的頂頭上司呢?又有徐州首義之功,還待人厚道。毛貴、趙君用兩個,也都是他一手扶持起來的,肯聽他的調遣!”
“芝麻李乃仁厚長者!若非亂世,絕對堪稱宰相之材!”劉伯溫沖着西北方向拱了拱手,臉上終于露出了幾分敬意。“然這大争之世,光是仁厚,卻無法問鼎逐鹿。想要走得更遠,還需要一手捧着甘露,一手拎着鋼刀才對!”
“那不就剩下了朱總管了麽?”宋克咧開着,搖着頭大笑,“說來說去,你不還是最推崇朱總管,又何必做欲拒還迎狀?”
最後半句話,是形容青樓女子的,說在這裏可是有些不講究。劉伯溫聽了,忍不住狠狠瞪了宋克一眼,低聲呵斥,“滿口胡言!你才是欲迎還拒。你現在簡直是連拒都不想拒,直接敞開門迎客,還要倒貼茶水點心!”
罵過了,又搖搖頭了,無奈地苦笑,“劉某的确,曾經對朱佛子有些推崇。但劉某最近,卻見到了另外一個英雄人物,也是非常了得?”
“誰?”非但是宋克,在一旁冷眼旁觀的章溢也吓了一跳,大聲追問。
“說來有趣,此人比朱重九少了一個數,姓朱名重八。眼下奉了郭子敬和朱總管兩人的命令,常駐在和州。但劉某觀其左右,隐隐有将相之氣!”
“你去過和州?”
“那朱重八到底做了什麽事情,讓你如此佩服?”
章溢和宋克兩人聞聽此言,愈發覺得驚詫,忍不住相繼開口追問。
所謂将相之氣,純屬虛無缥缈的糊弄人之說。但他們這些自負可爲帝王臂膀的人,卻可以通過觀察某位諸侯及其身邊爪牙的行爲舉止,推斷出此人符合不符合自己心中的明主形象,然後選擇是否前去輔佐。劉伯溫先前目無餘子,而此刻,卻又信誓旦旦地說朱重八頭上有帝王之氣,很明顯,對此人觀察已經很久了,并且已經略有傾心。
果然,聽了章溢和宋克兩個追問,劉伯溫笑了笑,不疾不徐地回應,“半年前,此人隻是郭子敬帳下一個親兵。結果到淮安走了一趟,就順勢促成了五家聯手南下。他自己,也一躍成爲郭子興麾下的親軍指揮使,掌握了最爲精銳的兩千甲士!”
“那又如何,不過是個縱橫家而已?”宋克撇撇嘴,不屑地點評。
劉伯溫笑了笑,也不反駁,隻是繼續低聲介紹,“那朱重八南下途中,于郭子興帳下東擋西殺,戰功赫赫。曾經憑着一杆長矛單挑朱亮祖、廖大亨等數将,絲毫不落下風!”
“朱總管也曾親自提刀上陣,在黃河北岸生擒敵将無數!”宋克不服氣,拿出朱重九當年在黃河北岸與阿速軍硬撼的戰績對比。
“揚州之戰結束後,朱重八從朱總管手中讨了一支将令,前去攻打和州。憑着區區數千兵馬,一個月内四戰四捷,将帖木兒不花和孛羅不花叔侄打得龜縮于肥水西岸不敢露頭。然後将和州、巢縣等人,盡數收歸掌握!”
“比淮揚小得多!”
“拿下和州之後,朱重八立刻與地方父老約法三章,整肅軍紀,嚴禁将士騷擾百姓!”
“朱總管也做到了!并且還想方設法造福于民!”
“和州有不服教化者數十家,朱總管一夜盡殺之!分其田與治下百姓。并且張榜于四門,公開宣布這些人的罪狀。”
這,可就比朱重九爽利多了,絲毫不拖泥帶水。不像揚州這邊,總是給地方豪強留有餘地。隻是手段太暴烈了些,簡直如雷霆萬鈞。
然而,沒等宋克指摘朱重八殘暴好殺,劉伯溫卻又大聲補充,“除盡滁州、梁縣等地豪強之後。朱重八立刻出榜招賢,并且先後數次前往楓林先生家中探問。恰巧楓林先生訪友歸來,感其赤誠,受其禮聘爲行軍長史。朱重八的左右臂膀,李善長,宋思顔,皆居其下!”
“嘶——!”章溢和宋克二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楓林先他們兩個都熟悉,這個人名字叫朱升,至正元年,登鄉貢進士。做過池州路學正,在士林中素有聲望。教導出來有本事的門生弟子高達數十人至多。朱重八得了他的幫助,必将如虎添翼。
更令人贊歎的是,朱重八也真的敢下手筆。居然待朱升一到,就立刻将此人提拔到最重要的文臣位置上,連麾下原本的老人都得讓路。而相比之下,朱重九這邊對人才的态度就差得多了。非但未曾去任何一人那裏三顧茅廬,甚至連逯魯曾這樣的名滿天下的榜眼,如今還屈居于那個姓蘇的小吏之下。真是太過于重小義,而輕慢士大夫了。
“我來揚州之前,曾經去朱重八那邊拜會過楓林先生!”劉伯溫想了想,繼續說道。雖然那邊也是事業草創,但一切都井然有序。上下尊卑,高低貴賤,無不分明,并且甚合程朱之道。顯然朱重八本人,準備以我儒家之學來安天下。而這邊......”
歎了口氣,劉伯溫繼續慘笑着反問,“揚州城裏這些,劉某想請教,二位能看得懂幾分?”
“這.....”章溢和宋克兩個無言以對。來揚州的時間雖然隻有兩天,但他們已經深深的感覺到了,這座城市與其他地方的不同。
非常有生氣,幾乎見到的每個人,無論高低貴賤,臉上都寫滿了笑容,眼睛裏也燃燒着對未來的希望。然而,與生氣相伴而行的,卻是無序和混亂。到處都在破土動工,根本不分什麽風水卦位,也不管什麽黃道白道。大街上男男女女都是小跑着,見了官府差役,也不閃避。甚至有人動不動就拉着自己的東家,到衙門裏頭去告狀。而衙門裏頭,對市井百姓,顯然相當偏袒。導緻那些做東家的沒等走到地方,就先服了軟。甯可花錢來息事甯人,也不願意跟手下的佃戶、夥計們對薄公堂。
“重草民而輕豪紳,重商工而輕士農。誘民以利,卻不使其知仁義禮儀。兩位請恕劉某孤陋,翻遍史冊,劉某竟找不到一個可以工商安天下者!”劉伯溫長長的歎了口氣,滿臉蕭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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