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決定留在揚州以身爲質了,沈萬三少不得要跟兒子多叮囑一些。父子倆秉燭而談,一直聊到了天色發亮,才打着哈欠各自睡下。
同一個晚上,同樣徹夜未眠的,還有朱重九和羅本、黃老歪、徐達、餘常林等淮揚系的一衆核心。傍晚時分,沈富突然承諾的那幾十萬石糧食,給大夥面前突然推開了一扇窗,讓他們驚喜地看到,在短時間内,糧食危機有了解決的希望。雖然光倚靠大膽的商人,從南洋海運糧食來,終不是個長久之計。但緩過這口氣之後,淮揚商号就可以自己組建船隊,從海門港直接南下占城。而一旦王克柔和張士誠二人在江南站穩腳跟,也可以源源不斷地将糧食送過來!
這就讓淮揚各地的今後發展有了保障,也讓朱重九先前給大家夥勾畫的的種種藍圖,不再是沙灘上的樓閣。否則,即便淮安軍再骁勇,大總管府依靠出賣火炮和玻璃等物換回來的财富再多,一旦糧食供給長期短缺下去,整個淮揚地區也将被萬劫不複。畢竟,金銀和火炮不能當飯吃,再勇敢的将士也不可能餓着肚皮去跟敵人打仗。
而糧食這東西,一方面屬于不可或缺之物,另外一方面,卻是附加值最低的交易物。經曆過原始水車和鍛錘等東西沖擊的大總管府衆核心,都清楚地明白這一道理。一把在市面上能賣到四、五百文的夾鋼鐵鍬,在小型水錘的鍛打下,隻需要三五個呼吸時間就能成型。而四、五百文,在正常年景下,足以買到一石米。
一畝水稻,最好年景時的産量不過才四石。一家農夫在屬于自己的十畝土地上忙碌一整年,交完了各類賦稅之後,在官府極度廉潔的情況下,能落到手中的,不過是二十餘石米。而一個将作坊的學徒利用小型水錘,每個時辰至少也能打出三十把鐵鍬來,甚至連汗都不會出!
換句話說,在雙方都處于理想狀态下,一個鐵匠學徒每個時辰能給大總管府賺到的錢,相當于一家農夫在地裏忙活一整年。而十石米運到數百裏之外,人吃馬嚼,至少得損失一成。十把鐵鍬被商販拎在手裏,卻可以輕松上路,在幾百裏外重量不減分毫。
能在淮揚大總管府内,坐上一局之首的,誰都不是傻子。相關的賬目算得非常清楚。先前之所以紛紛站出來勸阻朱重九,是因爲擔心他蓋空中樓閣。而如今,糧食這塊地基終于有了着落,先前的所有反對理由,就必然不攻自破。
“老夫,老夫看來是真的老了!你們說這些,老夫不懂,也從沒經曆過。老夫盡量不扯你們這些晚輩後腿便是!”逯魯曾推了下鼻梁上的玳瑁架子老花鏡,喟然長歎。自從孫女婿朱重九把此物給了自己之後,老進士眼前世界一下就明亮了數倍。原本看不清楚的東西,現在都毫末必現。
淮揚大總管府下面的八局一院,祿家已經掌握最重要的吏,和最有長遠影響力的學,占了九分之二。大總管的後宮,到目前爲止,也隻有自家孫女一個。如此大的影響力,自己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孫女婿有些事情做得過了,就盡力勸他一勸。如果他的确有自己的理由和打算,祿家又何必通過公開唱反調的方式彰顯自己的存在?那既不是做皇親國戚的道理,也不是做臣子的道理。
“把正對着沙洲那段江灣都畫出來,像先前在淮安那樣,做一個獨立的工坊區,倒也合适!”比起逯魯曾來,蘇明哲更是對朱重九亦步亦趨。他學問一般,能力也有限,能始終占據大總管府長史位置,并且始終緊握正淮揚地區的錢袋子,完全靠的是資曆和忠心。所以非但自己從不給朱重九添麻煩,發現有誰敢添麻煩,還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咬得對方遍體鱗傷,“以前在淮安時,臣等就有畫片兒辦作坊的經驗。如今照搬過來,不過是放大了一些,容納了工坊更多了一些而已。無論是資金,還是人手,都不成問題。”
“如果在江灣那邊,修一座新城的話。将來萬一有事,江灣與揚州,就可以互爲犄角!”參軍陳基的話一向不多,但每次都頗有見地,總是能讓人眼前一亮。
徐達立刻接過他的話頭,大聲補充道:“如果能組織災民,挖一條水道,将運河與江灣勾連起來就跟更好了。工坊裏所有出産,都可以直接從水路運回揚州入庫。而萬一江灣那邊傳來警訊,揚州城内立刻就能從水路調兵過去!”
“挖水道和修新城的事情,就包在在下身上!”知府羅本看了一眼蘇明哲,很小心地回應,“隻要蘇主事能保證錢糧充足,揚州城内的閑人有的是!”
“隻要大總管一聲令下,工部,工局上下,将全力以赴。如果,如果屆時,屆時扯了大夥後腿。就,就唯,唯小,小人是問!”已經改名叫做黃正的黃老歪,結結巴巴地表态。從一屆工頭躍居一局主事,他比任何人都心懷忐忑,總覺得萬一因爲自己哪裏做得不夠好,而耽誤了大總管的事情。自己就是淮安軍的千古罪人,就是死上一百次,也其罪難贖。
非但是他,眼下整個工局内的所有官吏,以及各家工坊内的所有管事、工頭,心裏的想法都差不多。在幾個月,最遠不過一年半之前,大夥還都不過是個下賤的匠戶。甭說衣食無缺,連最基本的人身自由都從沒得到過。上邊随便一句話,就能讓自己連人帶家眷都得背井離鄉,像貨物一樣轉來轉去。而在朱總管這裏,大夥兒卻得到了豐厚的報酬,做夢都想不到的自由,還有别人發自内心的尊敬。敢問,他們還有什麽道理不全心全意爲淮揚大總管府,爲淮安軍傾盡全力?
要知道,眼下官辦作坊裏的學徒,每月的工錢也已經漲到了兩吊,隻要挺過了那看似嚴厲的試用期,這碗飯就差不多能吃一輩子,說媒的人就能踏破門坎兒。而萬一讓鞑子兵打過來,眼前一切就都瞬間化爲烏有。家産、地位、尊嚴,還有老婆孩子,全都變成了征服者的戰利品,他們将再度成爲一群奴隸,一群蒙上眼睛就幹活幹到死的蠢驢!
“下官已經給縣、府兩級學堂,找好了教谕,隻待校舍幹燥下來就能正式開課!”雖然貴爲朱重九的嶽父,祿鲲在衆人面前,卻守足了規矩,從不擺什麽外戚的架子,“此外,高郵、泰州和興合等地的縣府兩級學堂,也安排得力人手去恢複了。還有,滁州毛總管那邊,也寫信來,請大總管府派人去恢複教化。下官今天傍晚剛收到信,還沒來得及向大總管請示!”
毛貴拿到了小半個揚州路的膏腴之地後,内心裏頭一直很過意不去。所以千方百計地試圖拉近與淮揚大總管府的距離,非但政令方面,總是照搬照抄揚州。現在,居然連後備人才的培養權力,都直接讓了出來。
既然毛貴已經做到了這個份上,朱重九再推三阻四,就顯得矯情了。因此想都不想,将大手一擺,笑着吩咐,“直接答應他,沒問題。但是給學生的錢糧和衣服,他自己出!等這屆科舉結束,您就可以着手幫他做起來!”
“下官遵命!”逯梁拱了下手,大聲答應。有道是,端誰的碗,念誰的情。滁州那邊學子的補貼錢糧由毛貴出了,人情自然就是毛貴自己的。淮揚這邊隻是幫着搭了個架子而已,并沒趁機撈取任何好處。
“除了仿照大宋舊制,開設縣、府兩級學堂之外。蒙元那邊曾經開過的社學,也盡快在城裏邊辦起來!”朱重九從來沒想過讓任何人輕松,想了想,繼續吩咐。“就叫做小學便是,不發米糧和衣服。,每天中午的時候,學校可以免費提供一頓飯。開設語文、數學兩科,前者負責開蒙,後者負責讓孩子們能學會數數和算帳。這樣,待小學結了業,就可以進入縣學就讀。縣學結了業,便可以參加科舉。擇優者進入各地官府,落選者繼續去府學回爐。如果讀書讀得煩了,淮揚商号裏邊,他們自己也可以找到個合适位置!”
“這兒......”步子跨得一下有點兒大,祿鲲琢磨了好一陣兒,才跟上了他的思路。“大總管的意思是,任何人的孩子,隻要想讀,就可以去讀,讀那個小學開蒙?!”
“是!”朱重九點點頭,大聲确認。“需要錢糧的話,盡管去蘇先生那邊拿。三個月之内,戶局必須保證,每個縣城裏頭,都有一個小學給我辦起來。我估計一開始願意送孩子讀書的人不多,但一旦有人嘗到了甜頭,學生慢慢就會多起來。此外,揚州和淮安兩地,不妨把小學辦得大一些。學校建成之後,各級官吏的孩子,包括工坊所有正式工匠的孩子,隻要年齡沒超過十四歲,并且沒讀過私塾的,都必須給我去小學讀書。誰要是敢讓孩子繼續在家裏野着,或者去當小工賺錢,不用上報,各級主事給老子直接開革了他!”
“多謝都督恩典!”沒等祿鲲回話,蘇明哲和黃老歪兩人,已經雙雙跪了下去,大禮參拜。都是從社會最底層爬出來的,他們知道自家的苦。以往編外小吏和工匠的孩子讀書,即便送足了束蓨,那些私塾先生,也會冷眼相看。無他,當爹的地位低,當孩子也被人看輕而已。而如今,大都督開辦小學,卻點明了官吏和工匠的子弟必須入學。這裏邊所包含的教化提攜之恩,當爹的就是粉身碎骨,也報答不完。
“起來,起來,不早就說過麽,咱們淮安軍,不興跪拜之禮!”朱重九被二人的動作吓了一跳,趕緊伸雙手去攙扶。“早就該做的事情,隻是以前四面受敵,沒功夫也沒那份财力考慮這些罷了。如今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了,總不能讓大家夥的孩子繼續做睜眼瞎!”
“都督,都督,嗚,嗚嗚,嗚嗚!”蘇明哲還好,激動了一會,心情也就平靜了下去。黃老歪卻拉着朱重九的手,眼淚成串成串地往下掉。士之子恒士,商之子恒商,工匠之子,這輩子也隻能做工匠,此乃流傳了幾百年的規矩,誰都早已認了命。沒想到,自己孫子輩,居然還有學識字,學算賬,還從科舉考官做的那一天!
“本都督不光會讓他們讀小學!”見了黃老歪泣不成聲的模樣,朱重九心裏也很感慨,拍了拍他,繼續大聲宣布,“還可以去考縣學。縣學結業之後,如果想繼續讀府學就繼續,如果不想讀了,欲子承父業,咱們到時候還可以專門設一個百工技校。眼下工坊裏的各種手段,他們都可以學去防身。到時候你可别像現在這樣,動不動就藏私。該教的本事,全都給我拿出來!”
“小人,小人絕對不敢!”黃老歪立刻紅了臉,抹着眼淚,大聲承諾。“小人,小人以前是不懂事。自從被都督說過一次之後,就完全改了。不信,不信您可以下去查!”
“不必查了,我信你便是!”朱重九笑了笑,輕輕擺手。黃老歪眼界窄,在工坊做主事的時候,就老藏私。升任百工局主事之後,毛病也沒見得如何好轉。但人都不是完人,他沒必要吹毛求疵。況且這時代師父教徒弟時藏私乃是傳統,一時半會兒根本改不過來!
隻有像後世那樣,讓技校遍地開花,也許才能徹底扭轉這些陋習。而無論是技校、縣學,還是正在籌備中的講武堂,都是淮揚大總管府未來的根基。雖然以目前的辦學能力,這些學校,頂了天能達到後世初中水平而已。但等有了一千初中生,他就能将淮揚各地的基層官吏,以及淮安軍中的中低級将佐,徹底替換一個遍。屆時,整個淮揚地區的支撐體系,都将牢牢打上新時代的印記。那些舊時代士紳培養出來的讀書人,要麽徹底融入,要麽被淘汰出局,沒第三條道路可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