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上下必将全力以赴!”沈萬三也不客氣,紅着臉大聲回應。
他能在短短幾十年時間内躍居江南首富,除了眼光奇準之外,做生意時敢下血本,也是一個重要因素。而朱重九和淮揚怪胎,眼下就是他沈家的投資對象。成,則今後幾十年内沈家注定成爲天下第一大皇商。敗,不過是幾十萬石米和幾十船棉花的損失,傷不了沈家的根本。并且一旦得到了火炮,在南海那些化外之地,沈家就可以指使别人用刀子來付賬。糧食和棉花的“進價”會降到更低。(注1)
而時此刻,朱重九也無暇考慮,或者說根本不想去考慮,沈富用什麽辦法給自己弄來糧食和棉花。之所以跟後者定下一年之約,是因爲憑着腦子裏多出來的幾百年知識和手中掌握的火槍、大炮,足夠他淮揚強行推進一場原始的工業化變革。而農業社會走向早期工業社會的一個不可或缺條件,就是在大部分人口都不去種地、放牧的情況下,依舊能保證糧食的供應。
在另外一個時空,歐洲強盜們是靠對非洲、美洲的無恥掠奪,以及土豆玉米等新作物的輸入,獲取了足夠糧食來源,進而開始了刺刀下的工業革命。淮安軍現在無力繼續向外擴張,也找不到土豆和玉米,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拉攏所有能敢于冒險的商人,通過巨大的利益将他們一個個綁在自己的戰船上,讓他們充當自己對外擴張的隐形爪牙,去獲取更多的原材料和糧食。哪怕這些糧食和原材料上面都沾滿了鮮血,也在所不惜。
接下來,賓主雙方便沒有什麽太重要的東西需要交涉了。然而,院子裏的氣氛,卻越來越融洽。原因無他,作爲一個不太标準的時空穿越客,朱重九的腦子裏,裝着這個時代其他人根本不可能比拟的商業知識。而沈富,又是這個時代最具備商業頭腦的巨賈。二人坐在一起,隻要擺脫了最初的懷疑和畏懼,就不愁找不到共同語言。
有些來自後世的商業概念,朱重九自己都不太明白,但隻要随便跟沈富提上幾句,後者就能根據這個時代的實際情況,給出非常清晰的解釋或者實例。有些沈富自己琢磨出來的奇思妙想,在同行中總是被視爲發瘋,試探着跟朱重九提了提,卻換來了後者的拍案叫絕。
沈富常年做海貿生意,觸角最遠已經伸進了印度洋,家族控制下的船隊,經常往來泉州和果瓦、僧伽羅之間,說起那邊的物産和風光來,如數家珍;朱重九雖然從沒走出過國門,但另外的一份記憶裏,卻裝着整幅的世界地圖,對海外“西洋諸國”的情況亦不視爲奇談怪論。(注2)
因此,聊着聊着,賓主之間就會爆發出一陣陣愉快的笑聲。聊着聊着,賓主之間就大生知音之感。真恨不得能早上十幾年相遇,以彌補所有鶴立雞群之憾。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發黑。施耐庵偷偷給羅本使了個眼色,然後站起身,大聲道謝:“今天能聽到如此多的奇聞異事,讓施某眼界大開。這杯茶,施某就借花獻佛,祝大總管戰無不克,祝沈兄财源滾滾!”
“啊!”沈富愣了愣,這才發現自己的失禮。趕緊端着茶杯站起來,讪笑着說道,“借花獻佛,借花獻佛。沈某也祝大總管武運久長,早日一統天下!”
“那朱某也祝沈兄和施先生在揚州諸事順利!”朱重九緩緩站起身,笑呵呵地回應。
四人将杯中清茶一飲而盡,然後抱拳惜别。朱重九親自将客人送到了門口,看看頭頂上星星的位置,笑着說道:“朱某還有些雜事,就不送得太遠了。清源,你也留下,關于開辦織造作坊的具體細節,我還需要跟你再具體商量一下。”
“大總管留步!”沈富和施耐庵兩個趕緊做了個揖,結伴離開。走在揚州城内的斷壁殘桓之間,彼此的心情,卻是天上地下。
沈富自覺找到了一個不錯的投資機會,志得意滿。施耐庵則爲了自己的冒失後悔不疊。見好朋友輕飄飄快飛起來的模樣,忍無可忍,四下看了看,低聲數落道:“我說沈兄,你什麽時候變得如此膽大?早知道這樣,真不該求清源帶你去見朱總管。這一晚上,差點沒把我給活活吓死!”
“你施某人什麽時候,膽子變得如此小了?”沈富揮了下手,命令自己的随從保持距離。然後繼續笑呵呵地反問,“當年變着法兒地給朝廷添亂,勸人殺官造反的時候,怎麽就沒見你膽子小過?莫非人年紀大了,那東西反而越活越縮了回去?!”
“你才越活越往回縮呢!”施耐庵氣得兩眼冒火,咬牙切齒地回敬,“怪不得人都說你沈萬三是屬王八的,逮到個機會,就咬住不放!”
“多謝施兄誇贊,神龜在東倭那邊,可是福壽無雙的象征!”沈富心情大好,根本不在乎施耐庵的冷嘲熱諷,“隻不過與神龜爲伴的人,行運都比較遲緩而已。像那姜子牙,當年在渭水河畔,釣的就是烏龜,結果一釣就釣到了八十多歲,急得頭發胡子全都白了。”
“你.....”施耐庵被人戳破了心事,氣得揮拳欲砸。沈富的體形雖然胖,腿腳卻異常靈活。一個側步躲到旁邊,然後繼續笑着說道:“别急麽,施兄你可是讀書人,君子動口不動手。當街打架,萬一被巡夜的士兵發現把咱倆都給抓了去,你那寶貝徒弟可是吃不了的瓜落!”
“你,你這無恥狗賊!”施耐庵最怕的,就是拖累自家得意弟子羅本。通過今晚的近距離觀察,他早已認定了朱重九日後至少能做一方諸侯。而羅本作爲淮揚體系内第一大城的知府,今後前途也必然不可限量。如果因爲自己一時糊塗給耽擱了,那将來即便做弟子的不抱怨,自己這個做老師的也永遠都無法心安。
“行了,一個玩笑而已,施兄你何必如此生氣?”見已經把施耐庵給耍弄的差不多了,沈富拱拱手,笑着開解。“反正你已經六十多了,到八十歲也用不了幾年。而令徒,過了今晚之後,恐怕在朱總管眼裏,比你我先前想象得還要受重視。非但不會因爲沈某的冒失,而受到大總管的責怪。甚至還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你,你這話從何而來?”施耐庵愣了愣,已經舉起來的拳頭,慢慢放回了腰間。雖然博覽群書,足迹踏遍千山萬水。但本質上,他還是一個意氣書生。對人心的揣摩和察言觀色方面,距離沈富這個大奸商,差了可不止一點半點。
“施兄請仔細回想一下,今晚朱總管的話語中,說得最多的兩個字是什麽?”存心考校施耐庵的本事,沈富毫不客氣地賣起了關子。
“今晚?”施耐庵皺起眉頭,仔細回憶,“今晚朱總管一直跟你談生意經,好像他也是做了多年買賣的豪商一般。什麽股權,期權,什麽利益最大化,什麽風險系數,還有什麽合作共赢,還有什麽邊緣效應,什麽品牌形象,這些詞,我大多數都聽不懂。不過......”
又極力冥思苦想了片刻,他繼續用懷疑的聲音補充,“不過好像說得最多的,就是規矩!應該是,他提到的每一件事情,好像都非常強調規矩!”
“施兄果然大才!”沈富笑了笑,佩服地拱手,“的确,規矩。這朱總管之所以能殺了那麽多人,卻還是被稱爲佛子,就是因爲他做什麽事情都講規矩。讓揚州幾十萬人天天喝稀飯過活,持續兩三個月卻沒出什麽大亂子,也是因爲他這裏規矩清楚,執行起來隻認規矩不認人!”
“那和你有什麽關系?”施耐庵狠狠瞪了沈富一眼,不屑地反問。
“關系極大。沈某今天之所以膽子大,就是因爲他講規矩。施兄請想一想,這揚州城的各類文告中,說過火炮隻賣給紅巾軍。但是,說過其他人連問都不能問一問麽?”
“沒!”施耐庵愣了愣,無可奈何地點頭。
“那沈某當面問他可否購買大炮,是否壞了規矩?”沈富看了他一眼,問得理直氣壯。
“沒!”施耐庵不會當面說瞎話,隻好繼續點頭。
“那令徒身爲揚州知府,想方設法去開辟糧源,以求最大可能地讓百姓活下來,壞了規矩麽?”
“當然沒有!”終于,施耐庵也琢磨過了一些味道來,大聲回應,“他非但無過,而且有功!”
“對啊!那當沈某的目的說出來之後,令徒是站在了淮揚大總管府那邊,還是站在了你我這邊?”
“他吃人俸祿,當然要忠人之事!”施耐庵又愣了愣,回答的聲音裏頭有些心虛。羅本當時做得很明顯,既想維護淮揚大總管府的利益,又不想讓自己這個當師父的感到尴尬。兩頭都欲兼顧,結果最後很可能是兩頭都不讨好。
“你啊,書寫得那麽好,怎麽就想不明白呢!”沈富又看了他一眼,惋惜地說道,“就這樣還想成爲帝王師?依照哥哥我的意思,你還是寫一輩子書算了!畢竟文章才是千古之事,做官隻能富貴一時!”
“你,你這話什麽意思?”施耐庵就像被人剝光了一般,滿臉尴尬,用顫抖的聲音質問。他此番來揚州,的确有擇主而事的想法,但是一直沒有明白的說出來。本以爲自己藏得巧妙,卻沒想到,早就被人看了個清清楚楚。
“如果你是揚州大總管,你是願意用一個爲了前程,就毫不猶豫跟授業恩師一刀兩斷的人,還是用一個知恩圖報,有情有義,甯可被上司不喜,也要給恩師一個台階,給恩師的朋友一個活命機會的人?”
“當然是知恩圖報的那個,否則,誰能确定他日後會不會也捅施某一刀!”
“那就對了麽?像令徒這樣遵守規矩,心懷百姓,又知恩圖報的官員,如果朱總管不能用之,才是個睜眼瞎子呢!施兄,你看那朱總管,像是個瞎子麽?”
“當然不是!”施耐庵被說得沒了脾氣,喘息着回應。的确被沈富說中了,他發現自己真不是一個做官的料子。這些官場上最簡單不過的道理,居然一點都不懂。
然而,很快,他就敏銳地發現了另外一個大問題,擡起手來,指着沈富的鼻子喊道:“沈萬三,你今晚在裝傻!你今晚根本沒那麽害怕,你早知道朱總管不會動你一根汗毛是不是?!你今晚一直在裝傻,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注1:朱元璋平定雲南的時候,沈萬三已經将近一百歲,所以清史上所載,沈萬三捐助修南京城的城牆,觸怒朱元璋,被發配雲南,純屬污蔑。事實上,張士誠占據吳會時,沈萬三已經亡故。但沈家敗落,也的确是因爲政治問題。具吳江縣志,沈萬三的兩個兒子,曾經先後多次運米到大都。并且與張士誠相交甚厚。所以張士誠兵敗被殺後,沈家的敗落也是必然。而沈家熱衷于政治投資,由此可見一般。
注2:果瓦、僧伽羅,就是現在的果阿與錫蘭。元末時期,屬于伊斯蘭文明和古印度的交彙處,比較繁榮。盛産各類寶石和香草。中國商人曾經到達這兩個地方,并留有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