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句話他純屬虛張聲勢,卻把沈富吓得一個哆嗦,差讀又癱軟在地上,要知道這朱屠戶雖然有佛子之稱,手下卻養着一夥怒目金剛,真正把他得罪狠了的人,至今沒一個落到過好下場。
“當然,如果不是從你沈家流傳出去的,我也不會栽贓給你。”打一棒子給個甜棗的手段,朱重用得并不熟煉,但憑着連戰皆勝的餘威,施展開來,效果倒還不錯,“你如果現在後悔的話,本總管就當你先前的言語都沒說過,你能運來的多少糧食,隻要價格合理,我讓淮揚商号全部收購就是,回去時想拿銀錠還是拿玻璃、水泥等淮揚貨,你自己跟商号談,我絕不幹涉。”
“還不趕緊叩謝大總管。”沒等沈富回應,施耐庵搶先上前狠狠推了他一把,大聲敲磚釘角,無論買賣成功不成功,總得先把該死的家夥性命保住,否則自己此番揚州之行,斷送得就不止是财迷心竅的沈富,得意門生羅本的前程,恐怕也到此嘎然而止。
“謝,謝大總管不殺之恩。”沈富被推得向前撲了一下,就勢以額頭觸地,向朱重大禮參拜,“沈某已經想清楚了,明天一早,就在揚州城内買個宅子住下,然後再買下幾處像樣鋪面,專門經營糧食,從現在起,未經大總管允許,沈某絕不離開揚州城半步。”
這家夥真是豁出去了,施耐庵和自己家弟子羅本互相看了看,無奈地搖頭,站在他們二人的位置,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這姓沈的鳥人明明都富甲東南了,爲何還要冒如此大險,就爲了多賺幾萬貫銅錢麽,已經十多歲的人了,要那麽多錢還有什麽意義,以眼下江南最奢侈的人家,每年有十萬貫的花銷也足夠了,再多,就全成了數字而已,除了換成銀錠堆在倉庫裏長毛沒任何用途,(注1)
朱重的靈魂經曆過另一個時空花花世界的洗禮,所以反而成了整個院子内最能理解沈富的人,見後者堅持要以身爲質,替家族換取火炮的購買權,便也不多客氣,笑了笑,伸手再次将此人從地上拉起:“既然如此,本總管就歡迎沈兄來揚州養老,你也不用隻是經營糧食,這淮揚各地,凡是官府準許經營的産業,隻要你看得上,盡管下手去做,本總管保證,對你沈家的商号,絕不會另眼相看。”
“多謝大總管照顧。”沈富哆哆嗦嗦地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大聲道謝,明明隻是談了幾句話,他卻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消耗殆盡,平生以來所有交易,沒一次比這次更耗神。
“不用謝,對于所有敢來揚州做生意的商販,本總管都會一視同仁。”朱重笑了笑,繼續說道,“你也不必把自己的活動範圍限制在揚州,想出城去,跟知府衙門打聲招呼,讓他們派人陪着就行,另外,如果你還有其他什麽要求,也可以一并提出來,隻要能做主的,本總管今天都可以當面答複你。”
“多謝,多謝大總管。”沈富聞聽,趕緊再度躬身施禮,然後擡起頭,小心翼翼地說道:“大總管,那個,那個二十萬石糧食,如果全用大食三角帆船來裝的話,差不多,差不多要一百五十多艘呢,草民,草民怕一時半會兒湊不出那麽多船來,所以,所以能不能請大總管寬恕則個,換,換一部分福船來,來裝。”
“這個,倒是我疏忽了。”朱八十一輕輕拍了下自己的腦袋,笑着道歉,先前光顧着想盡快從沈富手裏拿到可在内河與海面兼用的船隻,卻忘記了這個時代阿拉伯船載重遠不如沙船和福船來得大,“一百五十艘船,的确是太難爲你了,這樣,第一次,你最少給我送二十艘阿拉伯船過來,其他,則用你沈家的貨船,卸完了米盡管拉着當地貨物回去,我不會留下其任何一艘。”
“多謝大總管,多謝大總管。”沈富的腰杆就像上了彈簧一般,不停地直直彎彎。
“你先别忙着謝我。”朱重想了想,輕輕擺手,“如果有合适的造船工匠,還勞煩你沈家幫朱某請一些過來,本總管想起一座船塢,專門造這種可以兼在大河與大海上航行的船隻,其實你沈家,也可以自己來揚州開船塢,隻要造出來的船堅固好用,本總管就可以直接向你沈家購買。”
“大總管,大總管說,要向,要向沈家買戰艦。”沈富聞聽,立刻顧不上再作揖了,瞪圓了眼睛,用顫抖的聲音追問,“沈某,沈某可隻是一介商賈。”
自古以來,官府的武器,都是由專門的作坊打造,如軍械監,将作監等,非但材料由官府提供,裏邊的各級管事,也都由官員充當,有着各類品級,領着統一的俸祿,誰曾經想過,可以商人來完成同樣的任務,有誰肯相信,商人也會講信譽,也有替軍隊制造武器的資格。
“當然,有什麽不可。”朱重做事,向來就不合常規,今天,他的選擇也是一樣,“既然火炮可以交給淮揚商号來造,爲什麽戰艦不可以交給你沈家,隻要你能造出讓本總管滿意的戰艦,本總管照價收購就是,如果你敢偷工減料,本都督也不會吝啬立刻退貨索賠,反正你的船塢就建在揚州路,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沈某,沈某這就派犬子去南方召集人手,在揚州路開設船塢。”沈富毫不猶豫地跪下去,大聲宣布。
“起來,起來,别動不動就跪,你不嫌累,我扶你還嫌累呢。”朱重用力将沈富扯起,笑着調侃。
“大總管,大總管,沈某,沈某如果,如果這輩子敢,敢做半讀,半讀兒對不起您的事情,就,就讓,就讓沈家傾家蕩産。”沈富渾身哆嗦,語無倫次,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激動,大元朝的商人地位雖然高,但也都是官府養下的豬,想要殺了吃肉,随時可以動刀,而在朱重這裏,他卻感覺到了明顯的不同,平等,真真正正的平等,把商人和讀書人、官吏、軍人當作同樣的子民,而不是打上另類的标簽,一邊窺探着他們的财富,一邊又把他們踏進泥坑。
“在商言商。”朱重拍拍沈富的手,以示安慰,“朱某不求你對得起誰,朱某隻求你在賺錢的同時,不要觸犯我淮揚的規矩,你是個有眼光的人,應該能夠看出我這裏跟别的地方有很多不同,先把船塢和糧食鋪子做起來,如果做得好的話,其他新産業,無論是玻璃還是水泥,将來也不是沒有參與的機會。”
“一定,一定。”沈富很沒禮貌地拉着朱重的手,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般,遲遲不肯放開。
已經年過花甲的人了,他竟然發現,自己心髒,此刻跳得竟是前所未有的輕快,戰艦可以造,玻璃可以參與,水泥也可以參與,隻要自己遵守淮揚地區的規矩,而淮揚地區的規矩表面看起來複雜,實際上卻比天下任何地方都簡單,從來不準許有潛規則的存在,并且沈家今後還能得到朱總管的直接撐腰。
這可是比自己預想的最大程度,還要高出十倍的收獲,無法令沈富不感到激動,早知道這樣,當初又何必冒險求購火炮,沈家支持梁家在海外立國,不就是爲了被真正當成人,而不是當作一頭既可生錢,又随時可以被宰了吃肉的牲口對待麽。
“嗯哼。”實在爲老友那奴顔婢膝的模樣弄得臉上無光,施耐庵用力咳嗽的一聲,笑着插嘴,“沈兄這次揚州可是來對了,光憑大總管這幾句承諾,你那十萬石老米,恐怕已經連本帶利賺了回來,等下離了大總管這兒,施某可得好好宰你一刀。”
“不止,不止。”沈富回頭看了他一眼,讪讪地收回雙手,“那十萬石老米是送的,回頭沈某就讓犬子通知家人運來交割,此外”
想了想,他又鄭重補充,“以後占城、大陳那邊的糧食,沈某隻要買到,随時都往揚州運,價格,價格絕對不會比淮揚商号賣得高,我就不信,那些倒賣糧食的黑心家夥,能把整個南洋的糧食全吃下去。”
這就是在像朱重展示實力了,以沈家的本事以及其與沿海各路豪傑的交情,把揚州路境内所有糧商打翻在地,簡直易如反掌,甚至不用遠赴占城買米,直接從大元朝的漕運萬戶方谷子那裏,把南方官府準備從海路運往大都的糧食,“賒借”一批到偷偷運到揚州來,然後再想辦法用占城稻米給方谷子彌補虧空就是,反正海運這事情,誰也說不出個嚴格時間,爲了自保,方谷子替朝廷運米,也從來都是細水長流,絕對不肯将官府托運的糧食,一次性全部運往直沽那邊的港口,(注2)
注1:古代銅錢的購買力很高,處于元末,江南米價不過三百一石,而到了明初,由于生産力恢複,三百銅錢可以買到二讀四石,幾乎一錢能買一斤大米的地步,所以一錢的價值,相當于現在的三塊到五塊左右。
注2:方谷子,就是方國珍,最早起義的綠林豪傑之一,後接受元朝招安,爲漕運萬戶,江浙行省左丞,在元末農民戰争期間,全靠着他的海運功勞,才使得蒙元一方的大都城一直不受缺糧的困擾,最後此人被朱元璋招降,閑置在南京,直到去世,因爲他始終胸無大志,投降果斷,沒讓沿海百姓過多地承受戰争之苦,朱元璋對他很尊敬,親自去祭奠他,并讓宋濂給他寫了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