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朱八十一擡虛踢,将胡大海的背影送出半丈遠,太丢人了,太丢人了,好不容易引了一次古人的話,還被古人給看了笑話,要是落在了逯魯曾手裏也算,好歹人家是個榜眼,而胡大海,在評書中分明是個大字不識的老粗
帶着幾分慚愧,他繼續大步朝自己的府邸走,正準備回家去好好向自家夫人雙兒請教一下,王荊公到底說沒說過與韓非子差不多的話,日後見了胡大海好把今天的場子給找回來,誰料才走了不到一百步,揚州知府羅本已經拱着手迎了上來。
“你也是來勸我不要老往工坊裏鑽的。”朱八十一餘羞未退,搶先反問,“要是敢說類似的話,本總管就将揚州城這六十幾萬張嘴巴全都交給你,隻要你能變出糧食來,本總管絕對虛心納谏。”
“主公,主公誤會了,本絕沒有此意。”曾經跟在朱八十一身邊做過一段參軍的揚州知府羅本吓了一跳,趕緊大聲否認,“本此番前來,也是爲了糧食之事。”
“糧食,揚州官倉的糧食又見底了,是不是有人囤積居奇,該死,這幫膽大包天的家夥,我當初真該聽了朱重八的話。”朱八十一隻覺得腦袋嗡的一聲,雙手抱頭。
最近一段時間他敞開了賣火炮和武器铠甲,光是從彭和尚那邊,就換回了大米三十餘萬石,但除了養活六十萬多萬百姓外加十萬大軍,還要全力支援張士誠和王克柔,糧食危機根本無法擺脫,幾乎每過上十天半個月,就得爲此事頭疼一次。
而揚州城内敢發國難财的冒險家,卻是屢禁不絕,淮揚商号的店鋪剛剛接受付官府的委托平價出售一批糧食,就立刻有地痞流氓雇人排隊,将份額搶購一空,然後挪個地方,就翻上三倍到五倍的價錢,出售給聞訊趕來卻沒買到糧食的百姓。
羅本奉命将幕後的金主抓了一大批,腦袋砍了十幾個,但一轉手就是三倍以上的利潤,足以讓很多人忘記了斷頭的危險,甚至一些普通百姓,明明自己家中還有餘糧,手頭隻要有了餘錢,也要搶購上幾袋子,以備再經曆一次揚州大火。
對付這種事情,另一個時空最值得借鑒的辦法,就是憑票供應,然而這個時代既沒有照相技術,又匮乏精通數理統計的人才,将揚州城六十餘萬百姓重新造冊登記,絕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完成的事情,所以短時間内,淮揚大都督府隻能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一天天對付着過,直到糧食供需和百姓心态自己恢複平衡。
不過這回,朱八十一顯然是白擔心了,揚州知府羅本迅速後退了半步,笑容滿面的回應,“啓禀主公,府庫目前還有十日的存糧,堅持到下波糧船到達應該沒太大問題,另外,眼下揚州路已經開春兒,水裏的魚蝦鳝蟹和地裏的簍蒿蘆芽都可以用來果腹,每天需要領粥的百姓已經不到原來的三成,即便南邊的糧船晚來幾天,也不至于再餓死人。”
“呼,好,就好,就好。”朱八十一聞聽,懸在嗓子眼兒的心髒終于落肚,搓了搓手,喘息着道。
本身就是個草根,又受了朱大鵬這個後世靈魂的影響,他是真的無法接受,在自己的統治區域内,還有百姓會被活活餓死的悲劇發生,那會令他懷疑自己目前做得事情,到底還有沒有意義,,既然自己這批人掌握了權力,帶來的依舊是災難,那自己和蒙元權貴,本質上還有什麽區别。
而羅本接下來的話,卻令他心情更覺輕松,“本此番前來拜見主公,是因爲受了家師所托,他的一位故交素善陶朱之術,生意做得極大,聞聽咱們淮揚各地缺糧,就想捐贈十萬石老米給主公,隻求主公能當面賜他一盞清茶止渴。”
“十萬石,那豈不是又一千多萬斤,又差不多夠府庫支撐一個月了,他在哪,你随時都可以安排我去見他。”
“主公,此人,此人是個商賈,自诩爲當時呂文信。”沒想到朱八十一答應得如此痛快,羅本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提醒。
“呂文信。”朱八十一也愣了愣,花了一點兒力氣,才從記憶裏将文信兩個字,和呂不韋給對應了起來。
跟文人說話,就是累,要是沒有來自另外一個時空的記憶,雙方還真沒法溝通,但看在十萬石老米的份上,朱八十一不打算跟羅本較真兒,搖了搖頭,笑着說道,“無妨,天底下沒有白來的糧食,他既然是豪商,想在我這裏換點兒東西是應該的,你盡管去安排,我随時都可以見他。”
“多謝主公成全。”羅本大喜,俯下身去,恭恭敬敬地給朱八十一行了個禮。
最近幾天,他可爲此事頭疼壞了,有心拒絕,老師的面子不能不給,十萬石糧食也的确讓人肉痛,直接答應下來吧,又摸不準自家大總管的脾氣,畢竟這年代,官和商還是有明顯區别的,朱大總管雖然自己操辦了個淮揚商号,并且成了裏邊最大的股東,但哪個商人要想跟他坐而論道,恐怕剛剛開口,就會被逯老夫子和陳基等人給聯手打出門去,大總管面前連讀書人都得站着說話,哪裏可能有你一個商販的茶水喝。
“沒什麽成全不成全的,要謝,也該我來謝你,你立了一件大功,他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還能拿十萬石米來開路,此人恐怕手裏的糧食不會太少,真的能全買下來,揚州路今年的糧荒就徹底過去了,。”朱八十一身上,根本沒有半點官員架子,伸手拉住羅本,笑呵呵地嘉許。
“這?”羅本卻沒想得像自家主公那麽長遠,擡起頭,滿臉困惑。
“這樣吧,我去大總管府等他,你回去後,随時安排他來大總管府用茶。”朱八十一點點頭,繼續笑着吩咐,“還有你的老師,如果也在揚州的話,可以一并請過來做客,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介紹一位大糧商給你,他想必也非等閑人物。”
“謝主公,本這就去傳他們。”羅本喜出望外,再度躬身施禮,他的老師不願意參加大元朝的科舉,因此空有一肚子本領,卻半生潦倒,在進入了淮安大總管的幕府之後,羅本早就想把自己的老師也舉薦給朱總管,但一則初來乍到怕引起什麽誤會,二來老師性子閑散,喜歡四處周遊,所以拖拖拉拉半年多,總算找到了這麽一個機會。
“請他們過來吧,不用走正堂,從側門帶着他們直接去側院,既然是你的老師,就算不得外人,我在側院花廳裏,請他們品茶。”朱八十一用力拉起羅本,笑呵呵地補充。
對于眼前這位讀書人,他一直非常欣賞,學識淵博,性情正直,并且身上沒多少讀書人的酸腐氣,懂得迂回變通,唯一遺憾是眼下這樣的讀書人太少了些,即便再開一次科舉,自己也未必能挑選得到幾個。
而學生如此,教他本領的老師想必也不會太差,若是能将該人拉到身邊,說不定又是一個得力幫手。
與這個時代的官員和義軍領袖們不同,受另外一個靈魂的影響,朱八十一眼裏,視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同類,這種平等并不是刻意裝出來,而是發自内心的認同,所以商人也好,,不務正業的落魄書生也罷,隻要他們是懷着善意而來,朱某人就不在乎回報以最大的善意,哪怕他們是來做買賣,隻要交易對彼此都有好處,朱某人也不會因爲雙方身份地位不同而拒絕。
因爲在他心目中,人和人,隻是由于出生時父母給與的先天條件,以及自己的性情智力而彼此分别,在後來的成長過程中漸行漸遠,但靈魂上,卻沒任何高低貴賤,國王也好,草民也罷,誰也沒有高高在上,将對方肆意踐踏的天然正義。
而在羅本看來,朱總管對自己和自己的恩師都如此尊敬,就是不折不扣的禮賢下士了,人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千餘年來蔓延傳承士大夫精神,不是沒有任何影響力的,就在朱八十一在也彎下腰的一瞬間,羅本已經下定了決心,這輩子将對知遇之恩粉身以報,哪怕将來陪着自家總管一道去下地獄,也仰天長笑,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本着這種想法,他又退後半步,再次給朱八十一行了個下屬長揖,然後快速轉身,大步向來路上走去,不一會兒,就帶着一個五十多歲老儒,和一個圓滾滾的胖子轉了回來,規規矩矩地站在了剛剛搭建起來沒幾天的淮揚大總管府側門口,沖着當值的親兵李進拱手,“參軍羅本,帶着授業恩師施彥端,義民沈富,求見大總管,請李校尉代爲通禀。”。
“不用通禀了,都督說知府大人可以直接帶着客人進去,他原本想出來迎接你的,但剛一進門,就被焦大匠給堵住了,現在正于側院,跟焦大匠檢驗新火器,早就吩咐下來,讓卑職一見到知府大人,就立刻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