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主公,此,以上賄下,乃爲,乃爲。”直到朱八十一走出很遠了,逯魯曾才追着他的背影抗議,然而聲音卻弱弱的沒有任何底氣,除了他自己和身邊的嫡親侍衛之外,根本不可能讓其他任何人聽得見。
老花鏡,身爲一方諸侯的朱重九,放下身段鑽進工坊中十七八天,就是爲了給臣子打造一幅老花鏡,如果故意忽略其他玻璃器皿和玻璃鏡子,光是這幅老花鏡,大總管的行爲,就不能說是玩物喪志,而是明主爲了撫慰忠臣之心,不惜自賤身份,與匠戶百工爲伍,這,絕對是可以流傳千古的佳話,絲毫不比李世民割須做藥引,給魏征吊命來得差。
對,就這麽寫,回去後告訴陳基他們幾個,把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全忘了,老花鏡才是主公此番屈身于工坊的真正目的,其他,其他全是随手鼓搗出來的附屬物。
短短的數息之間,逯魯曾就捋順的正确的主次關系,登時臉色也不青了,背也不馱了,帶着老花鏡,邁開四方步,施施然走向了附近的官衙,還有一大堆事情需要他這個長輩來把關呢,陳基和葉德新等人雖然也很努力,但畢竟年紀青了些,經驗稍嫌不足,而蘇明哲,他還是繼續替主公管着錢袋子好了,軍國大事,他一個胥吏怎麽可能弄得懂,。
朱八十一可是不知道,自己的一幅老花鏡,能讓逯老夫子生出這麽多聯想,對于他來說,既然花費了那麽大的代價研制出了玻璃,将此物的相關産品盡可能多地開發出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在朱大鵬所生活的那個時空,任何一樣新材料的誕生,随之而出現的,都是成系列的産品,不這樣,商家根本無法收回研發成本,而研究者自己,也早已形成了固定的思維模式,會主動去盡可能地開發衍生産品,爲整個企業謀求最大利益。
玻璃首飾,玻璃擺設,玻璃器皿,玻璃闆,玻璃鏡子,還有實驗室用的量杯,燒瓶,凡是後世曾經出現過的,他都可以指點或者帶領淮揚大總管府和淮揚商号的能工巧匠們去研發,通過玻璃制造業,盡可能多地吸納揚州城内的閑散勞動力,同時,爲整個淮揚地區培養足夠多的初級産業工人,爲将來整個地區的初步工業化轉型,打下堅實基礎。
的确,他不懂如何治國,對揣摩人心,也不是很在行,但是,他卻清楚地知道,一個實現了初步工業化轉型的國家,将迸發出何等的活力,如果沒有倫敦上空的滾滾濃煙和機器轟鳴聲,區區的英倫三島,怎麽可能打下一個橫亘全球的日不落帝國,而同時代的我大清空有上億人口和世界上數得着的充盈國庫,在跨海而來的風帆戰列艦面前,卻隻有割地求和的份兒,非但打不赢,甚至連繼續打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正躊躇滿志地想着,耳畔忽然又傳來一聲問候,“都督,您終于肯從破磚窯裏出來了,末将有幾句話,不吐不快。”
“啊。”朱八十一微微一愣,收回飛到天邊的目光,剛好看見胡大海憤怒的面孔,“通甫,你何時回來的,淮安那邊,最近有大事發生麽。”
“淮安無事,但末将聽聞都督最近在揚州所做所爲,特地趕了過來。”胡大海闆着臉,拱手肅立。
又一個來進谏的,朱八十一搖了搖頭,讪讪而笑,麾下的武将當中,他最倚重的,無疑是成長迅速的徐達,而最爲欣賞的,卻是眼前這位在後世評書中隻有三闆斧本事的胡大海,武藝高強,作戰勇敢,并且光明磊落,看問題的眼光和角度,也非常獨到,先前衆人都對朱元璋起了殺心時,隻有他,站起來據理力争,也隻有他,在這個亂世中把道義看得比山還重,甯可受自己的責罰,也不願意看到淮安軍的戰旗被陰謀所玷污。
“都督此刻,掌控淮安、高郵、揚州三地,背負全軍十萬将士和治下四百萬百姓期望,一步走錯,恐怕就會使得數萬人死無葬身之地,故而都督切莫”被朱八十一滿不在乎的動作氣得兩眼冒火,胡大夥咬了咬牙,大聲提醒。
“通甫,你先看看這個。”朱八十一卻又笑了笑,轉身從親兵手裏拿過另外一個長長的木頭盒子,将裏邊一個青銅打制的長筒拿了出來,雙手遞給胡大海,“看過這個,從這頭往遠處看,看過之後,你自然明白,我花費半個月時間蹲在工坊中,到底值得還是不值得。”
“此物。”胡大海皺了皺眉頭,将信将疑,臨來之前,他可是找心腹幕僚仔細商量過的,要怎麽樣才能讓朱都督在不太感覺尴尬的情況下,放棄最近的本末倒置行爲,誰料到自家都督根本不按常理接招,一個短粗的青銅管子,就把自己給打發掉了。
但是,将青銅管子放倒眼睛上之後,他立刻就知道了,朱八十一不是在敷衍,遠處運河上的船帆,被刷的一下就拉到了鼻子尖上,非但桅杆和橫木被看得清清楚楚,連拉帆用的舊纜繩,都一根不落地被收入了眼底。
而自家總管的聲音,卻好像充滿了魔力般,繼續在耳旁循循善誘,“你把管子拉長,慢慢拉,對,不要太快,要給眼睛留下适應時間,這是三根管子套接出來的,可以自己調整長短。”
胡大海根本說不出話,屏住呼吸,繼續拉動銅管,視野裏的船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連竹制船帆上的腐朽斑點,都曆曆在目,順着船帆往下移動,則看桅杆上正在曬太陽的家貓,還有正攀着纜繩淘氣的孩子,一切都那麽近,那麽真實。
作爲一軍指揮使,胡大海根本不用任何人提醒,就知道手中的寶物意味着什麽,從數裏之外看清楚敵軍的一舉一動,若是斥候配上,就能提前至少一個時辰發現敵情,而主将在戰鬥中能手握一件此物,則能清楚地看到戰場上的每一個細節,今後,戰争的指揮模式,将發生一個天翻地覆的變化,每一步都料敵機先,将不再是書呆子的夢呓,而是即将發生在眼前的現實。
“此物名爲望遠鏡,可讓人的眼睛看遠數倍,本都督蹲在工坊中半個多月,最想得到的,就是此物。”朱八十一的聲音繼續在耳畔回蕩,聽起來依舊像原來一樣和藹可親,卻讓胡大海的額頭上,冷汗滾滾。
“末将,末将鼠目寸光,差點,差點壞了都督的大事,請,請都督重罰。”迅速後退半步,胡大海一個長揖做下去,低頭認錯,已經揣進懷裏的望遠鏡卻無論如何不肯交出來了,拼着被徐洪三等人恥笑也在所不惜。
“你怕我做錯事,斷送了整個淮安軍的前程,有什麽錯。”朱八十一笑了笑,柔聲撫慰,“不過”話鋒一轉,他的聲音漸漸變硬,“這個望遠鏡,卻不能給你,本都督拿着還有大用,你必須将他還回來。”
“都督,都督”胡大海弓着身子,連連後退,“末将,末将已經知道錯了,末将這次回揚州,是事先向大總管府請示過的,蘇長史親自批複的回執,準了末将來揚州十天公幹,末将麾下的餘長史,也被都督給調去做商局主事了,末将都沒跟都督發過任何牢騷,用一個餘長史跟都督換一架望遠鏡,末将,末将已經吃了很大的虧。”
“胡說,餘主事是人,又不是物件,怎能拿來讨價還價。”朱八十一知道胡大海誤會了自己的意思,笑着打斷,“這件望遠鏡是樣品,上面沒有編号,鏡面也不夠大,給你們配發的,是改進過的,比這個效果還要好得多。”
“都督,都督此言當真。”胡大海猶豫了一下,從懷中将帶着體溫的望遠鏡掏了出來,戀戀不舍交還到朱八十一手上。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朱八十一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此物第一批一共造了六十架,每一架上面都有編号,每個軍,都會配發十架,由各個指揮使自行調配,但是,誰要是弄丢了,就直接撤職法辦,如果讓此物落到了鞑子手裏,本人和其直屬上司,一并追究。”
“應該的,應該的。”胡大夥又驚又喜,大聲附和,他可以領十架望遠鏡,給麾下三個戰兵團長都配上一架,再配幾架給斥候,以後打仗時每個團長把望遠鏡以舉,指揮台上有什麽命令,臨近隊伍出現了什麽情況,轉個頭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根本不必再等着傳令兵的到來,白白地錯失戰機。
“既然來揚州了,就别急着往回趕。”朱八十一點點頭,又繼續吩咐,“總管府在揚州城内劃了塊地,準備建一座專門培養将軍的武校,眼下還沒有先生和課本,你們幾個指揮使,每人将自己的作戰心得寫下來,供學員領會揣摩,每個人都必須寫,不得藏私,今後各軍擴編,營級以上将佐,都必須是武校培訓過的,否則,不得擔任實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