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夠狠。這一手玩得漂亮!惡事全是手下人幹的,菩薩我自爲之!”整整一個晚上,李漢卿不知道拍了多少次桌案和大腿,到後來,整個人都陷入一種莫名的亢奮狀态中,遲遲無法自拔。
朱屠戶最近做得太幹脆了,幹脆到讓人無法将現在的他,和他以前的行爲關聯起來的地步。而這種幹脆勁頭,正是眼下大元右丞脫脫身上最爲迫切需要的東西。讓李漢卿忍不住去想,假使把自己的東主脫脫,和朱屠戶兩人位置對調一下,結果會是怎樣?然而想來想去,他又不得不歎息着承認,一切都是造化弄人。去了大都城的朱八十一,就不再是朱八十一。做了紅巾淮揚大總管脫脫,也不會再是原來那個脫脫。
脫脫在朝堂上優柔寡斷,是因爲他頭上還有一個皇帝。身邊的諸多同僚,也各自都有各自的利益。而朱八十一那邊,卻早就脫離了劉福通和芝麻李的掌控,天不收地不管。手下的隊伍也是他自己親手拉起來的,一切都唯其馬首是瞻。哪怕不認可他的選擇,也會毫不猶豫地追随他一條道跑到到底。
而雙方的施政根基,也有本質上的差别。脫脫這邊,依靠的是蒙古貴胄,漢人士紳,并且二者彼此之間有着千絲萬縷的糾葛,沒有他們的支持,任脫脫長了三頭六臂,也寸步難行。而朱八十一那邊,手底下卻是一群流民、底層小吏,落魄讀書人。地方上士紳,要麽以前根本對淮安軍不屑一股,要麽隻是淮揚大總管府的點綴,基本上屬于可有可無,全都死光了,也不會令淮安軍傷筋動骨。
“這朱屠戶,到底要弄出怎樣一個妖魔鬼怪國度來?”曾經有那麽幾個瞬間,李漢卿甚至感覺,如果脫脫永遠不要剿滅了朱屠戶,讓大夥繼續開開眼界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然而,很快,他又幡然悔悟,從心底掐滅了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
如果此番南征失敗,非但脫脫兄弟,恐怕所有依附于他們兄弟二人身上的官吏,包括李漢卿自己,都将粉身碎骨。而即便朱屠戶最後能夠一統天下,李漢卿都看不到,像自己這樣天生就該成爲謀士的人,能在新的王朝裏得到什麽好處。
朱屠戶弄出來的新式官府太怪異了,既不像眼下的大元,也不像當年的大宋。甚至從唐倒推至東漢,都找不出類似的模版。倒是夾在東西兩漢之間的王莽新朝,看起來與朱屠戶的淮揚體系有諸多類似,處處透着另類,處處透着異想天開。但王莽的新朝隻維持了短短十六年,就毀于民亂。王莽本人,也從此遺臭千載,至今還被讀書人口誅筆伐。
“四爺,緊急密報!”正當李漢卿大發感慨的時候,屋門猛地從外邊被推開,有個魁梧的身影裹着寒氣,大步沖了進來!
“拿來我看!”鬼才李漢卿皺了下眉頭,沉聲吩咐。“以後别這麽慌慌張張的,紅巾軍都在黃河南岸呢,飛不過來!”
“是!”魁梧漢子王二愣了愣,雙手将密報舉過頭頂,“小六他們連夜從南岸送過來的緊急密報,過河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了冰窟窿上,折損好幾位兄弟!”
“啊,黃河都解凍了?這麽早?”李漢卿又皺了下眉頭,劈手奪過密報,同時大聲追問,“小六子本人呢,他怎麽樣?”
“還好,就是凍得不輕。已經安排人手扶着他去泡熱水了!”王二想都不想,快速回應。
“那就好,弟兄們的性命放在第一位,其他都可以排在後邊!”嘉許地沖王二點點頭,李四大聲強調。随即,在燈下迅速展開密報。
裏邊的字迹非常潦草,顯然寫的時候執筆者非常慌亂。大概内容是,最近淮安軍在其控制的幾座城市内,都展開了大規模搜查。非但将朝廷派去的探子抓了不少,各路紅巾軍安插在地方上的眼線,也紛紛被挖了出來,禮送出境。而這次行動的掌舵者,居然是以前在淮安軍中基本排不上号的水師統領朱強。出動的隊伍,也以其麾下的水師爲主,另外一部分則是正在訓練中的新兵。整個行動針對性非常強,仿佛天空中有一雙眼睛,将各方暗探早就牢牢地盯上了一般。
“咱們的人損失多麽?”李漢卿放下密報,低聲詢問。朝廷派出的探子被抓,是他預料當中的事情。用間之說,在戰國時代就早已有之。而朱八十一這次将領地大部分都收縮回夾在黃河、長江、運河以及大海之間的半封閉區域之後,肯定也會想方設法穩定根基。不可能再任由治下像個篩子般,任何人都能混進去攪風攪雨。
“屬下還沒統計,應該不會多。咱們的人,都是剛剛才混進去的,接觸不到太多的秘密,所以也不會引起太多的警覺!”王二笑了笑,非常自信地說道。
“是小六親口告訴你的麽?”不滿意他的輕率,李漢卿皺着眉頭質問。“你去找小六,讓他泡完了熱水,立刻過來見我!”
“是!”王二回答的極爲幹脆,腳步卻絲毫沒有挪動。李漢卿見了,不由得心中湧起幾分惱怒,豎起了眼睛,低聲喝問,“怎麽?你還有别的事情需要彙報麽?”
“這個,屬下,屬下知道該不該說?”也是追随了李漢卿多年的老幫手了,今天,王二的舉動卻極爲怪異。眼睛隻敢盯着自己的腳尖兒,聲音裏頭,也隐隐帶着一絲顫抖。
“說!”李漢卿果斷地命令。“咱們兩個之間,還有什麽需要隐瞞的!”
“小的不敢,小的絕對不敢對四爺有所隐瞞!”王二十一聽了,立刻跪了下去,“小的剛才,剛才從六子手裏接過密報時,随便跟他說了幾句話。聽,聽他的口風,好像,好像對那朱屠戶佩服得緊。說,說那朱屠戶一手握着刀,一手握着金元寶,行前人所未行之事,日後,日後......”
“閉嘴!”李漢卿用力一拍桌案,厲聲打斷。接連看了一宿關于朱屠戶的密報,他原本就有些心煩意亂。此刻聽聞自己的下屬當中,居然有人敢替朱屠戶喝彩,頓時就覺得火上頂門。
然而,很快,他就将自己心中的無名業火強壓了下去。緩緩坐回了椅子上,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起來吧,我剛才不是針對你。朱屠戶是一代枭雄,小六對他心生欽佩,也實屬正常。咱們兄弟處在敵我雙方相鄰處,周圍魚龍混雜,多一些提防是應該的。但無憑無據,切忌互相傾軋!”
“是,屬下知錯了!請四爺責罰”随從王二弄了個大紅臉,抹着額頭上的汗珠站起身,低聲賠罪。
“責罰,就算了,你也是出于一番公心!”李漢卿擺擺手,笑着安撫。然後,又緩緩吸了口氣,柔聲問道,“小六當時怎麽說的。是什麽原因,朱屠戶又弄出了什麽妖蛾子,讓他居然也心生敬意?”
“四爺還沒有看到麽?”王二愣了愣,本能地反問。随即,又趕緊低下頭去,小心翼翼地提醒,“就在昨天傍晚送來的密報裏頭。編号戊十三。”
“戊十三?”李漢卿的記憶力非常好,一經提醒,立刻回想起了相關内容。“就是朱屠戶把淮安、高郵和揚州的大戶召集在一起,拿刀子逼着他們入股的事情?那,那件事有什麽值得欽佩的。不和強取豪奪差不多麽?”
“嗯——”王二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回應。
“怎麽,難道裏邊還有其他細節?”憑借直覺,李漢卿認定自己先前的判斷可能出了問題,瞪了王二一眼,大聲追問。
“回四爺的話。屬下最開始,也覺得朱屠戶是強取豪奪!”王二又被吓了一跳,趕緊實話實說,“但,但據今天跟小六一起活着回來的弟兄們講,好像不完全是那麽一回事。朱屠戶弄的那個所謂的淮揚商号,總作價才一千萬貫。分爲一千萬股,每股一貫。隻拿出二百萬股給大戶們認購,其他八百萬股,分别由淮揚都督府,淮安軍,淮安各級官府掌控。”
“那不是一樣麽?他那個商号,又不是能點石成金,怎麽可能值一千萬貫?”李漢卿精通權謀,對做生意卻不是非常在行,皺着眉頭,繼續低聲追問。
“不一樣,真的不一樣!”王二偷偷看了看他的臉色,答非所問,“淮安軍所占的股分,據說歸全體将士們擁有。戰死者的撫恤金,還有受傷緻殘者的将養費用,以後全從分紅裏邊出。官府那些股份也是一樣,各級官吏,隻要在職,除了俸祿之外,每年都能拿到一筆分紅。即便辭官不做了,隻要在任期間沒有貪污受賄,還能根據當官的年限,拿到一筆養廉銀子。而大總管府的吃穿用度,以後也來自分紅。每年都有固定比例,不能肆意挪動官庫!”
“嘶!”聞聽此言,李漢卿立刻又倒吸一口冷氣。如此一來,淮安軍,淮揚三地所有官吏,乃是淮揚地區的士紳,就全都被跟大總管府捆在一起了。打下來江山,恐怕也不再是朱屠戶自己一個人的,而是屬于他周圍所有同黨,整個淮揚土匪團夥!
曆史上,隻曾經有一個人做過類似的事情。那就是大元帝國的奠基人,鐵木真,尊号成吉思汗!雖然沒有明确的股權分配方案,但鐵木真無師自通所建立起來的,就是一個用刀子創業的大商号。
這個大商号的所有股東們,從幾十把弓箭起家,從東邊的大海打到西邊的大河,将殺人的買賣做到橫跨兩萬餘裏廣袤天地。滅國數百,殺人數千萬,建立了有史以來,任何朝代都無法相比的第一大帝國!
任何後世之人可以指責他們的兇殘,卻不得不對他們功業,舉頭仰視!
怪不得,怪不得朱屠戶那厮,敢在詞作當中,把唐宗宋祖奚落個遍。原來他心中,早就有了前進的方向和超越的目标。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果然,果然如此!一時間,鬼才李四心中湧起相傳朱八十一所做,流毒甚廣的反詞,愣愣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