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刹那間,脫脫覺得有一萬道霹靂砸在了自己腦門上,天旋地轉。
不是因爲顧忌也先帖木兒,也不是因爲自己覺得李漢卿将來還有足夠的機會翻身。今天,導緻自己沒勇氣開口的真正原因是,皇帝陛下對自己的信任已經不在了!自己其實早就清楚地看到了這一層,自己隻是一直在自欺欺人而已!
真相,最直接,也最簡單,隻是疼得人撕心裂肺!皇帝陛下早就不信任自己了,否則也不會對哈麻、雪雪兄弟如此縱容。皇帝陛下在玩帝王之術,怕逼急了自己,所以甯可主動給李漢卿連升數級,來将此人從軍械監的位置上挪開。皇帝陛下根本不相信自己沒有任何私心,所以才用這種溫水煮蛤蟆的方式,一點點将自己的羽翼從中樞剝離,以求發起最後一擊時,自己根本沒有任何能力反抗。皇帝陛下用同樣的方式收拾了權臣伯顔,現在,他又把目光瞄到自己的哽嗓上......
而偏偏這種從外圍入手,細雨潤物般的方法,還是當年自己教給皇帝陛下的。當初年少的自己和同樣年少的皇帝陛下,聯起手來,一同鬥垮了權臣伯顔和他的黨羽,發誓要齊心協力中興大元帝國。當年的陛下和自己親如手足,曾經相約世世代代爲兄弟。當年的自己和現在的李四一樣,對皇帝陛下忠心耿耿,甯願爲之粉身碎骨.....
大冬天,丞相脫脫腦門上的汗水,卻像溪流般淋漓而下。在旁邊的李漢卿看得真切,擡起手來替他拉住戰馬的缰繩,低聲說道:“大人今年一直忙着練兵雪恥,而哈麻、雪雪等人,卻趁着大人無暇分心的機會,帶着西域番僧伽磷真出入禁宮。那番僧不通佛經,唯善壯陽藥物和男女雙修秘術。陛下,皇後,還有太子,都甚敬之。傳聞陛下曾經召數名宮女,以番僧所授之法秉燭夜戰,通宵達旦.....”
“住口!”沒等李漢卿說完,脫脫憤怒地打斷,“這些話,你都從哪裏聽來的?無稽之談,簡直是無稽之談。咱們做臣子的,怎能如此诽謗陛下?!趕緊給我把它給忘了,要是再敢于老夫面前提起,休怪老夫對你不客氣!”
“大人管得了李四,管得了天下幽幽之口麽?”李四擡起頭,毫無畏懼地與脫脫對視。
“誰在亂傳,老夫就殺了他!”脫脫狠狠瞪了他一眼,将頭扭到了一邊。
李四說得事情,他早就有所聽聞。他也清楚地知道,妥歡帖木兒因爲少年時曾經遭受過大恐懼,所以對男女之事有着非常怪異的喜好。但是這并不影響他對妥歡帖木兒的忠心。畢竟男女之事屬于私德,而蒙古人對于禮教,向來又不似漢人那邊看得重。
“小四不是在亂傳謠言。小四今天提起這些,隻是告訴大人,哈麻他們爲了邀寵,已經不擇手段!”盡管脫脫表現出了明顯的拒絕姿态,李四的噪呱卻依舊不止不休。
“那又怎樣?”脫脫皺了下眉頭,不屑地撇嘴。
“陛下已經不再信任大人。太子和皇後,全都倒向了哈麻他們一夥。大人,難道這還不夠麽?難道您還要等到刀子砍在身上,才追悔莫及不成?”
“笑話,本相怎會那麽笨?本相憑什麽就乖乖地等着哈麻他們動手?!”脫脫回頭又看了一眼李漢卿,連聲冷笑。
“那大人如今在等什麽?”李漢卿勇敢地擡着頭,目光瞬間變得如刀子般明亮。“大人,依屬下之見,現在,才是鋤奸的最好時機。錯過這個機會,大人就會抱憾終生!”
“時機,什麽時機?”右丞脫脫根本沒聽懂他的話,皺緊眉頭,遲疑着追問。
“大人手握三十萬重兵,而大都城裏的禁軍,把吃空饷的數字都加上,也湊不足二十萬!并且平時分别駐守在各處,倉促之間根本無法集中!”兵部侍郎李漢卿迅速向四周看了看,用極低的聲音快速回應。
“轟隆!”冥冥之中又是一記炸雷,劈在了脫脫的靈魂上,令他搖搖晃晃。三十萬大軍,三十萬從整個北方千挑細萬出來的精銳,配備着整個帝國最精良的武器铠甲,并且擁有上百門火炮的大軍,就駐紮在西門外的大校場。如果自己帶着他們清君側的話,什麽哈麻、雪雪,月闊察兒,不過是一群土偶木梗!
但是,就在下一個瞬間,脫脫眼前卻又出現了大元皇帝妥歡帖木兒年青時的身影。躲在深宮當中,眼神凄涼而又無助。“脫脫,幫我,朕就你這麽一個朋友!”當那雙凄涼的眼睛向自己看來的時候,自己根本無法拒絕。“大元朝經不起這麽折騰了,權臣殺皇帝就像殺雞!”當那對單薄的嘴唇裏吐出如是理由時,脫脫更是義無反顧,“咱們蒙古人自己都不知道秩序爲何物,底下那些漢人,怎麽可能不看咱們的笑話?他們說胡人無百年之運,再這樣折騰下去,咱們蒙古人自己就把自己殺幹淨了,哪還用得着漢人來趕?!”
“大人!”兵部侍郎李漢卿敏銳地看到脫脫眼睛裏的猶豫,聲音瞬間提高,“小四,也先帖木兒,巴拉根,哈魯丁,還有海蘭、葉辛他們,性命都在大人一念之間。大人如果不當機立斷的話......”
“閉嘴!”右丞脫脫突然暴怒,擡起腿,一腳把李漢卿踹了個大馬趴。這個漢人,這個漢人沒安好心!他居然想挑撥自己造反,挑撥蒙古人互相殺得血流成河!他該死,罪該萬死,自己必須親手剝了他的皮!
然而,當看到李漢卿痛苦地捂着肚子,在雪地上翻滾的模樣。右丞脫脫又瞬間恢複了冷靜。李四是對的,如果自己被哈麻、雪雪這一幹奸賊鬥倒了,也先帖木兒他們,肯定要被清算,肯定一個都活不成。這不是同族和異族的問題,這是最基本最普通不過的權鬥。勝者接收一切,敗者将一無所有,包括性命。燕帖木兒,伯顔,從沒給對手留過翻本的機會。自己當年也沒對伯顔一系的人馬留過情。假如哪天輪到自己倒下,結果不會有任何差别!
“把他扶起來!”鐵青着臉,脫脫沖着自己的親兵們命令。随即,又咬了咬牙,翻身下馬,向前走了幾步,親自拉住了李漢卿的胳膊,“剛才的話,不準再說。再說,我絕對不會放過你!聽明白了?”
“大人,小的,小的對大人之心,猶如這四下裏的雪地一般.....”李四疼得臉色煞白,像蝦米般彎着腰,喃喃自辯。
聽了他的話,脫脫愈發覺得心中負疚。推開一名親兵,将此人的左胳膊自己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我知道你的忠心,我,我剛才那一腳,剛才那一腳,實在是氣昏了頭。李四,先前的話你不要再說了,必須給我爛在肚子裏。我,我當年跟陛下之間,就跟現在你跟我之間一樣,都是拿對方當自己的親人,親生兄弟!”
說到這兒,他忽然覺得一陣凄涼,眼睛裏不由得湧起了幾點淚光。住在皇宮裏的人,哪會有什麽兄弟?換了自己住在裏邊,恐怕也是一樣!有一個重臣手握幾十萬大軍,朝廷裏邊還黨羽遍地,試問哪個做皇上的,能真正覺得安心?寡人,寡人,他們漢人的詞彙真豐富,當了皇帝的人,可不就是不能有朋友麽?
“皇帝眼裏之中,哪會有什麽兄弟?”兵部侍郎李漢卿佝偻着腰,咬牙切齒。“他連遠在千裏之外的孛羅不花都不放心,你現在兵權相權盡在掌握......”
“閉嘴!”脫脫猛地回過頭,眼睛對着李漢卿的眼睛,“不準說,我不準你再說。我可以不做右丞,不握兵權,但我不會再讓大都城内血流成河!你聽清楚了,我脫脫的刀上,絕不會再染蒙古人的血!”
“好,好,好!”兵部侍郎李漢卿一把推開脫脫,大步向後退,“好一個忠心耿耿的賢相脫脫,小四佩服。小四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是,大人.,,,,,”
仿佛豁出去了一般,他冷笑着追問,“大人,你刀上不願意染同族的血。哪天哈麻、月闊察兒他們得到了機會,他們會在乎你的血麽?”
“你?”脫脫無法回答李漢卿的話,隻覺得自己的心往下沉,以閃電般的速度往下沉,一直沉入十八層地獄。
“我不會給他們機會!”仿佛在說給李漢卿等人聽,又好像在給自己打氣,他咬着牙,信誓旦旦地回應,“你放心,我不會給任何人的機會。天下已經夠亂了,那些造反的家夥,正等着我們蒙古人再來一次自相殘殺。我不會給他們,不會給他們機會,不會給任何人!”
沒想到脫脫固執到如此地步,李漢卿愣愣地看着此人,像不認識般看着,半晌,才抹掉了嘴角上血迹,對着頭頂上的天空吐出一股濃烈的白煙,“好,好,你說怎樣,就怎麽樣。反正小四這條命是你的。你要雙手送出去,小四等着那一天到來便是!”
“你等不到,永遠等不到!”明白李漢卿對自己的一番苦心,。右丞脫脫咧了下嘴巴,用力搖頭,“你剛才也說過,本相手裏,握着三十萬大軍,還有上百門火炮。隻要這支兵馬掌握在本相手裏,任何人就動咱們不得。”
“陛下讓小四替您督辦糧草,明顯是在催您出征!”李漢卿看了脫脫一眼,苦笑着搖頭。對方固執己見,作爲仆從,自己隻能陪着他一條道走到黑。雖然,這條路的盡頭,可能就是萬丈深淵。
“出征就出征!”脫脫鼻孔裏噴出兩股白煙,賭氣般說道。“你以爲本相隻是在等你的火炮麽,本相是在努力将來自不同地方的各族勇士,捏合在一起。如今他們已經在一起訓練的四個多月了,早已有了與紅巾賊一戰的實力。隻待開了春運河解凍,咱們就立刻拔營向南。本相就不信,那朱屠戶憑着一群流寇,能接下本相這全力一擊。”
三十萬精銳,上百門火炮,并且其中還有五十餘門,射程和威力都遠超過對方的重炮。在脫脫的率領下,李漢卿的确看不出自己這方有什麽失敗的可能。然而,勝負的關鍵,往往不在戰場之上,在朝中不穩的情況下貿然領兵出擊,絕對不是什麽明智的選擇。
想到這兒,他又深吸一口氣,硬着頭皮勸道,“沙場争雄,大人當然不會畏懼那個朱屠戶。可大人此刻離開中樞,豈不是更給了哈麻等賊機會?萬一戰事一時半會兒無法結束,而哈麻等人又在陛下面前進讒......”
“我會讓我弟也先帖木兒,還有平章政事汝中柏看着他們!”右丞脫脫猶豫了一下,迅速給出答案。“也先帖木兒有勇,汝中柏有謀。他們二人聯手,哈麻等奸佞,諒也翻不出什麽風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