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是一句大實話。作爲一個有過實際經驗的工科宅,朱八十一從另一個時空的記憶裏,接受了足夠多的科學知識。所以他能夠相對輕松的指導工匠,通過反複實驗,将原始火铳,放大成爲火炮。并且堅信火器必将取代冷兵器這一鐵律,盡可能多的給自己的軍隊配備上火炮。然而,具體火器取代冷兵器的漫長演變過程,以及火器部隊的戰略戰術,他卻一無所知。
這就導緻了眼下淮安軍的所有戰術,都是大夥在黑暗中摸索出來的。既從前輩的兵書中找不到借鑒模仿對象,也沒人能說清楚到底那種方式更爲合理。
而盡管在先前的幾場野戰中,火器所起到的作用非常大,但也也并沒大到如大夥預先想象中般摧枯拉朽的地步。特别是火炮,四斤炮的威力驚人,萬一砸中目标就是人馬俱碎,萬一形成跳彈,就在能在敵陣中砸出一條血肉胡同。但是,并非每一枚炮彈,落地之後還能再跳起來。其中絕大多數,隻能給敵軍造成一次性殺傷,甚至落在空處,起不到任何作用。特别是在敵軍采取分散陣列,快步靠近的時候,實心彈的殺傷率瞬間就會降到一個令人無法接受的地步。倒是用綢布包裹的散彈,反而每每能給大夥帶來出乎預料的驚喜。
此外,由于四斤炮的最大射程隻有三百五六十步,滞空時間太短的緣故,依靠藥線來引爆的開花彈,也變得非常雞肋。藥線往往還沒燃燒完就已經落地,巨大的撞擊導緻藥線被摔滅,啞火的概率高得出奇,殺傷力在大多數情況下連普通實心彈都不如。
換個後世的角度說,淮安軍此時所大量采用的火炮,在威力上,遠不能與另一個世界曆史中的佛郎機炮,紅衣大炮相比。在經曆了這幾場戰鬥的檢驗之後,迫切需要改進和提高。而新式炮兵和火铳兵的戰術,以及火器和冷兵器部隊的配合方面,也需要一些時間去消化最近積累下來的經驗,并且想盡一切辦法彌補戰鬥中發現的問題。
所以對于淮安軍而言,眼下最佳的選擇,肯定不是打過長江去,掠奪糧食。而是利用占領區四面環水的地理條件,以及敵軍尚未找到有效應對火器之辦法的機會,提高自己的戰鬥力,永遠領先朝廷一步。否則,一旦朝廷那邊彌補上在火器方面的短闆,或者摸索出對付火炮和火铳的經驗,即便眼下占領了再多的地盤,也會被人一塊塊重新奪走。
“你們說得我都知道!”接連受到三個人連續勸阻,朱八十一的臉色稍微一點尴尬。“也正在想辦法解決。但揚州城的災民們,卻等不得!”
在他親手打造的淮安體系裏,曾有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就是個神。幾乎無所不能,并且總是在最關鍵時候創造奇迹。大夥也習慣了把他當作神一些樣崇拜,遇到麻煩都到他這裏尋求最終的答案。
然而随着淮安軍越來越強大,衆人的自己也在不斷地成長。他這個曾經的“神”,就越來越不靈光。越來越無法配得上大夥的期待。像四斤炮的射程和威力問題,他不是沒想着去解決,而是自己也不知道,以目前的技術條件,該怎麽去解決。
威力更大,射程高達千步的六斤炮倒是已經造出來的,配合開花彈後效果也比四斤炮有了明顯的提高。但六斤炮高達兩千餘斤的重量,目前隻能裝在船上。用來陸戰,還得開發出專門的馬拉炮車、可對付泥濘松軟路面的車輪,以及可快速讓火炮複位的一系列配套産品才行。
但是,他卻沒時間再等。打了這麽長時間仗,他在靈魂上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工科宅外加土著宅。但是也沒冷酷到,可以眼睜睜看着六十餘萬人活活餓死的地步。如果他親手建立起來的政權,對待百姓蒙元還冷酷,他看不出這樣政權到底有什麽存在的意義。
“其實也未必等不得。要我看,你的心腸還是太軟了些!總不忍心下刀子,總想着所有人都是自己人,卻不好好想想,那些地主老财們,誰肯真心跟你一路?”蒙城大總管毛貴見朱八十一爲難,冷笑在旁邊插嘴。
他是旁聽了公審之後,剛剛趕回來的。被那些陪審團的宿老氣得兩眼冒火,因此找到機會,就想收拾對方一下,“你以爲那些宿老真的是爲了兩碗稀粥才留在城裏的麽?他們城裏的家業雖然毀了,誰在城外和周圍的十裏八鄉,沒有自己的産業?他們留在城裏,就是爲了聯合起來,在你的揚州城官府裏,分一杯羹。你可倒好,還吃這一套,居然還把他們請進衙門中來。”
“可不是麽?那幫老王八蛋。根本就給臉不要,當着羅參軍的面兒,就想勾結起來徇私 枉法。被拆穿後,居然還敢威脅羅參軍不要給大總管樹敵,仿佛他們才是揚州城的主人一樣!”參軍葉德新恰恰走進來,把審判記錄朝桌上一放,氣哼哼地補充。
“大總管,咱們這次可真是好心被人利用了!”
“那個不宿老,就該别張明鑒全都殺光!”
“他們根本就不能算難民。公審剛結束,就被仆人用轎子擡着走!”
......
陸續有其他文武官員走進來,個個義憤填膺。
“這....?”朱八十一微微一愣,臉上的表情愈發尴尬。陪審的宿老雖然不是他親手找來的,但交代底下人去執行時,的确曾經說要,要找那些在地方上平素有名望者。本以爲通過這些有名望的宿老的影響,能讓淮安軍的施政體系更深的紮入民間。卻沒想到被人鑽了這麽大一個空子,差一點适得其反。
“不信你去偷偷派人看看,那些宿老們平時住哪裏,吃的是什麽?”以爲朱八十一不相信大夥的話,毛貴繼續冷笑着補刀。“你那兩碗粥,人家的仆人都不屑去吃。打回去隻爲了招募更多的狗腿子。要是把他們挨個全抓起來,然後帶着人到城外上門去搜,再加上揚州路的那些塢堡,甭說六十萬張嘴,湊出上百萬人一年的口糧都不成問題。”
“城裏的紡織作坊是燒了。但城外的那些瓷窯,陶器作坊,可是都好好的呢!這兩天還有人放出話來,每天管一頓幹飯,招人去給他們幹活!還有附近的一些堡寨,幾碗白米,就買半大孩子去做家奴。簽生死契,連家奴生下的孩子,都是歸主人所有!主家可以随意處置,犯了錯打死活該!”張士誠、王克柔兩個一直留在揚州,對地方上的情況下了解更仔細,說出來的真相也更驚人。
“殺光他們。殺光他們,自然就有糧食了!反正他們永遠不可能跟咱們一條心!”朱重八最後一個走進來,大聲鼓動。
這句話,令很多人眼睛發亮。紛紛将頭轉向朱八十一,隻待大總管一聲令下,就傾巢而出。
打土豪,分田地,鬥資本家?一瞬間,朱八十一腦海裏就蹦出了這樣的詞彙。因爲需要處理的公務太多,白天的審判,他沒有親自去看。但剛才通過衆人之口,多少也了解到一些詳情。宿老們的表現,的确令他非常失望。但因此就将這些人當作敵人,他卻有點兒下不了狠心。
“你别以爲他們上杆子貼過來了,就會真心幫你。他們是不願意管得太多,搶了他們碗裏的肉。他們騎在老百姓頭上已經多少年了,早已想出了一整套欺負人的辦法。你整那個陪審團,無論怎麽換,換來換去,大部分還得是他們的人。而他們,從來就沒把自己當作過小老百姓,出了事情,肯定不問青紅皂白,先幫着自己人說話。哪怕的真的把家産燒光了,他們依舊是人上人,依舊要讓逼着咱們遵守他們這些家夥的規矩,讓他們繼續騎在老百姓頭頂上!”實在被朱八十一的遲鈍氣得沒法,蒙城大總管毛貴繼續大聲補充。
以他的白天觀察到的事實,士紳和百姓,幾乎是天生的對頭。除非是羅本這樣與地方上沒任何瓜葛的愣頭青,否則,你甭指望哪個官員能替老百姓做主。畢竟讀過書的官員,也大多出身于士紳家庭。如果事事都向着普通百姓,那将背叛他們所在的利益團夥,讓他們爲整個當地“上層人士”所不容。相反,哪怕他們徇私枉法,隻要是向着士紳,也照樣是品德完美的賢良,所有人的學習敬仰的楷模。
階級鬥争?朱八十一又愣了愣,眼睛睜得老大。拜多出了來的六百餘年知識積累所賜,毛貴說得這些,他理解起來毫不費力氣,并且嫩總結出更抽象,更精辟的道理。問題是,懂是一回事,能不能解決問題是另外一回事。後世北方有一個蘇維埃帝國,曾經花了幾十年時間去消滅了地主和資本家,然後有一夜之間,當初那些号稱一心替百姓辦事的人,就全變成了他們自己過去消滅的對象。并且做得比那些已經被被消滅的人,有過之而無不及。整個國家,也支離破碎......
朱八十一在另外一個時空分支,政治學基本不及格。不懂,也無法理解那個所謂陣痛有沒有必要。他隻知道,每天高喊忍受陣痛的人,從來就沒痛過。個個都撈得盆滿缽溢,全世界都留下了他們揮舞着鈔票的身影。而與之相對照的,是冬天因爲交不起取暖費用而冷冰冰的屋子,還有屋子中那一雙雙絕望的眼睛.....
這種輪回,他沒勇氣嘗試。也不希望,發生在自己親手締造的政權當中。他是個工科宅加土著宅,胸膛裏跳動着的是一顆草民的心。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太上而忘情。做不到滿嘴流油,站在一地屍體上喊,“這都是爲了将來而必須付出的代價.......”
那都是他前世所鄙夷的人,他不能讓自己在半夜猛醒後自己鄙夷自己。
正迷茫間,卻又聽見朱重八說道,“其實不殺人也可以,把城外那些無主的瓷窯、作坊和徒弟都收到咱們手中,咱們自己招募工匠,成片地開瓷窯和作坊。然後弄出來的東西官府專賣。運到南方去換糧食。然後再把碼頭控制起來,對非官府所産的東西,全都課以重稅。用不了多久......”
大國企!朱八十一的腦袋嗡的一聲,兩眼一片呆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