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通臭罵,可比剛才羅本那幾句不痛不癢的指責有效得多。衆宿老頓時就想起青軍作亂的那天,自家所遭受的劫難,一個個低下頭去,冷汗淋漓而下。
剛才光顧着趁着淮安軍立足未穩,趕緊給揚州城的草民樹規矩了。卻忘記了,如今這刀把子,握在草民手裏。那參軍羅本還好,怎麽着也都考過功名,算是書香門第。而這朱重八和那個朱八十一,可都是實打實的窮棒子出身,當着他們的面兒欺負他們的親朋好友,不是壽星老上吊----活得不耐煩了麽?
“一群良心的東西,朱總管讓你們來做這陪審官,是給你們臉面!如果你們自己給臉不要,就都給老子滾下去,把位置讓給别人。老子就不信了,這偌大的揚州城,就找不出一個心存公道的!”朱重八仍不解氣,越罵聲音越高。他雖然覺得朱八十一獨創這陪審制度不靠譜,但更恨當地士紳公然欺負老百姓。如果換了他來做主,根本不需要費這麽大勁兒。敞開衙門口讓揚州老百姓挨個進來告,然後将被指控最多的那幫王八蛋,無論以前當官的還是經商的,全推出去斬首示衆,肯定冤枉不了任何一個。
後一句話,可比前面所有話對揚州宿老的打擊都沉重。他們聯手把持住陪審位置,好歹也算跟淮安軍搭上關系,日後還有照顧自己人的機會。而一旦失去這個位置,換了那些泥腿子坐上來,那可就是雞飛蛋打,什麽都撈不到了!
想到這兒,衆宿老豁然驚醒。一個個紅着臉,不斷作揖,“軍爺,這位軍爺說的極是。小老兒,小老兒們剛才一時糊塗,還請羅大人和軍爺不要怪罪。畢竟,畢竟我等平素跟劉某人交往多,難免心裏就會向着熟人用一些。”
解釋罷了,又沖着底下的苦主們輕輕拱手,“諸位鄉親,小老兒當年馭下不嚴,給您招來了禍事,小老二這裏給您賠罪了。那幾個惡奴已經死在火場當中,屍骸無存。小老兒現在也遭了報應,被張明鑒那惡賊給害得家破人亡。您要是還覺得不解氣的話,就直接過來打小老兒一頓便是。小老兒心中有愧,絕對不敢還手!”
“是啊,是啊!我等呀遭了報應,和你們一樣了。咱們現在是同病相憐!”本着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原則,幾個鹽商、糧商和珠寶商人,紛紛向苦主謝罪。
衆苦主們起初還不依不饒,但聽到對方也變得和自己一樣,一無所有了。心中的恨意頓時就消散了大半兒。抹了幾把眼淚,冷笑着回應,“你也嘗到了家破人亡的滋味?活該,叫你們平素爲富不仁。哈哈,老天爺,老天爺可真長着眼睛,老天爺,草民給你磕頭了!”
說着話,把腦門兒對着地面,磕得“砰砰”作響。
主審官羅本看着大夥的模樣,忍不住輕輕歎氣。“都别吵了,趕緊給劉文才定罪吧!本官宣布,劉文才犯有謀财害命之罪,諸位陪審意下如何!”
“認可”
“有罪!”
“罪在不赦!”
留下來的八名陪審比先前乖覺了許多,立刻認爲劉文才罪無可恕。再加上朱重八、湯和等人的意見,全數通過了羅本的提議,判處了疑犯絞刑。
立刻有兵士走上前,将已經吓癱軟的劉文才拖走,挂到了事先支起來的絞刑架上。片刻之後,犯人一命嗚呼。
随即,陸續又有二十多名揚州路的官吏被押上了審判場。大部分都因爲起火那天,與張明鑒同流合污,被斬首示衆。小部分雖然沒有參與殺人放火,卻因爲平素作惡太多,引起的民怨太大,被苦主當庭指控,而判處了極刑。到最後,隻有幾名通事、教谕這類文職小官,因爲身在清水衙門的緣故,逃脫了死劫。但也一個個吓得臉色煞白,站都站不穩當了。
因爲有朱重八這個殺神坐鎮,留在陪審席上的八位父老不敢再造次。整個審判過程都加快了許多。然而,即便如此,當最後一名官吏被挂到絞架上的時候,天色也開始擦黑了。看了一天熱鬧的百姓帶着意猶未盡的心情,緩緩散去。
“都說朱八十一慈悲,這佛子今天殺的人,可一點兒不比咱們克武昌時少!”人群中,有個看熱鬧的古銅臉壯漢,一邊向外走,一邊跟自己的同伴悄悄地嘀咕。
“可不是麽?把揚州城的官吏一掃而空。從此之後,他朱屠戶就是白紙上畫畫,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他旁邊,另外一個黃褐色面孔,幹瘦幹瘦的漢子冷笑着附和。
從上午開審張明鑒那一刻起到現在,他們幾個就在場,一眼不眨地看完了整個審判過程。包括每名罪犯最後都判了什麽刑罰,都記了個清清楚楚。現在仔細一回頭,訝然發現,光是被判了斬首示衆的,就有七十多人。再加上被絞死留了全屍的,朱八十一麾下的羅參軍,在白天足足殺了一百多人,比天完帝國拿下武昌之後,下手還要狠辣。
偏偏朱八十一這麽做了,周圍的百姓非但一點兒不覺得害怕,反而替他鼓掌叫好。而天完紅巾攻克武昌時,非但高門大戶個個吓得到處躲藏,普通小老百姓,也都縮進了院子的柴草垛和酒窖中,誰都不肯露頭。害得大将軍鄒普勝足足花了一整個月的時間去安民,好歹才把百姓們從家中給勸了出來。
想想彼此間受到的待遇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黃臉瘦子就肚子裏犯酸。撇了撇嘴,繼續冷笑着說道,“那些被宰了的家夥,當天都沒少搶。這下好了,他們死了,贓物充公了。某人又平白落下了好幾百萬。手指頭縫隙裏随便灑點兒出來,開個粥棚,就會被當成萬家生佛!”
“可不是麽?殺人的事情,都交給當地百姓做了。自己不沾任何因果,隻管悶聲大發财。這位朱佛子啊,真的是一手好算盤!”古銅臉漢子也撇了撇嘴,笑着附和。
“九四,五一,你們倆的話可是有些過了!”旁邊還有一名白淨面孔,身材非常勻稱的漢子,皺了下眉頭,低聲反駁。“那些家夥荼毒百姓,原本就該殺。況且他們掠奪來的錢财細軟,走一路丢一路,到最後未必能剩下多少。更何況兩淮原本就缺糧食,朱總管在這個關頭,還能把軍糧拿出來赈濟百姓,也是冒了極大的險。。”
“趙二哥說得極是!”黃臉和黑臉立刻改口,齊聲誇白臉漢子明白事理。“在這大冬天的,他把軍糧拿出來,的确是冒着險。萬一明年春天外地沒有糧船開過來,不用蒙古人打,他也支撐不下去了!”
“所以軍師才派咱們來跟他聯絡!”白臉漢子想了想,低聲說道,“一則好好看看他,到底是個什麽人?心裏是向着劉福通,還是依舊念着聖教當年的點撥之情。二來,即便他真的像傳說中那樣,對聖教早就起了二心。至少也希望能跟他達成一個約定,拿江南的大米,換他手中的神兵利器。”
“向着劉福通倒是未必。否則,他也不會把那個狗屁光明右使收拾得那麽慘!”被喚作九四的黃臉漢子撇了撇嘴,繼續冷笑着搖頭,“不過,二哥你也别指望他向着咱們。自打他站了徐州起,師叔他老人家都派人給他送了多少封親筆信了?怎麽從沒見他回過一封?如果他真的念咱們聖教當初的回護之恩的話,絕對不該如此!”
“可不是麽,當初師父就不該裝聾做啞,直接派人拆穿他那個大智堂主是冒牌貨,早就把這件事了結了!”古銅臉漢子腦子裏的弦顯然比較直,也撇着嘴,咬牙切齒。
朱八十一那個彌勒教的大智堂主是假的,這事兒整個彌勒教上層都心知肚明。然而,現在彌勒教上下,包括教主彭瑩玉在内,卻誰也不願出來拆穿。一則,朱八十一如今勢力太大,彌勒教跳出來否認他的堂主身份,對自家沒任何好處。二來,朱八十一所造的火炮,是天下獨一份。天完帝國想不拿弟兄們的性命去壘城牆,就斷然離不開淮安軍的供應。
事實如此,但被喚作趙二哥的白臉漢子卻不願意承認,笑了笑,委婉地解釋,“話不能這麽說!普朗,普勝,普天、普略、普祥,師父收的嫡傳弟子,都是普字輩。但師伯和師叔的弟子,卻有很多因爲沒來及向總舵報備,所以沒賜下名字。當初師父如果一旦把他的身份拆穿,結果他卻是師伯或者叔父的弟子,豈不白白斷送了他?況且有他這麽一個彌勒宗的弟子在徐州,總比讓白蓮宗的一通天下好!”
“我師父可沒收過一個排行八十一的徒弟!”黃臉漢子聳聳肩,七個不服八個不忿。
“師父當時隻是無法确定,不想害他無辜慘死。可等确定下來時,他羽翼已成。拆穿不拆穿都沒意義了。所以隻能繼續糊塗着,好歹留一份人情!”趙二哥咧了下嘴,繼續替自家師父辯解。
“師叔他老人家想得就是遠,隻是耐不住徐統領性子急!”被喚作九四的黃臉又聳了聳肩,抨擊的對象改成了另外一個人。“才打下巴掌大的地盤,就忙着登基做皇帝。弄得明教三宗剛剛合并,就立刻分崩離析。連咱們來找姓朱的,都得喬裝打扮,好像見不得人一般!”
“好了,九四,你就别抱怨了!”白臉趙二哥瞪了黃臉漢子一眼,有些忍無可忍,“整個南派紅巾,就你陳九四怪話最多。咱們兄弟之間無所謂,真的傳到陛下耳朵裏去,有你的好果子吃!”
“陛下,咱們那陛下還忙着修他的皇宮呢,哪有功夫搭理我!”黃臉漢子陳九四又撇了撇嘴,聲音慢慢變小,“你說是不是,二十一兄弟!”
被喚作二十一的古銅臉漢子被問了個冷不防,想了想,讪笑着道,“徐,徐統領其實,其實别的都好。就是,就是太,太着急了。要,要我說,他哪怕再等兩年,等确定了小明王的死訊,再登基做皇上,恐怕你個南北紅巾,也不至于弄成現在這般模樣。唉,不過這些咱們兄弟也管不了。連師父都勸阻不了他,咱們兄弟除了盡本職之事,還能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