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忠心?”審了一天案子,參軍羅本精疲力竭,聽範書童如此無賴,立刻火冒三丈。“來人,給我拖下去,先打三十闆子!”
“是!”衙役們如狼似虎地撲上前,按到範書童,扒下褲子,就是一頓狠揍。不一會兒,就将疑犯打得皮開肉綻,鬼哭狼嚎。
然而打得場面雖然慘烈,範書童卻沒有被活活打死。不一會兒,三十闆子挨完了,又被衙役們架了起來。
“青天大老爺!”他雙手扶地,哭鼻子抹淚兒。“範某自打做了教徒起,就沒當自己還能平安活到老。可如果死在您的刀下,範某即便做了鬼,也要喊一聲冤枉。範某之所以死心塌地輔佐張明鑒,是覺得他本領高強,拉到紅巾這邊來,總好過繼續跟着蒙元朝廷幹,繼續助纣爲虐。至于他做下的那些惡行,範某根本沒參與。以範某當時的身份,想阻止,也肯定阻止不了!”
“那你到底阻止沒有?哪怕是替揚州父老求一句情也算上?”參軍羅本一拍驚堂木,大聲質問。
“沒,當時沒敢!”光明右使範書童抹了把眼淚,低着頭承認。“當時如果小人阻止了,也許就被他一刀砍了。然後他就斷了投奔紅巾的退路,要麽立刻去廬州追趕帖木兒不花叔侄,要麽直接渡過江去,禍害南面的百姓!”
“這麽說,你還救了江南幾百萬人了?”參軍羅本鼻子都快氣歪了,揚起驚堂木,就準備再叫人将範書童按倒痛打。
範書童被吓了一哆嗦,趕緊擺着手,大聲哭喊,“不敢,不敢,小人不敢居功啊。小人隻是說,小人當時人微言輕,勸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啊。還不如留着一條命,待将來努力把張明鑒往正道上引,讓他也起兵抗元,驅逐鞑虜。小的,小的見識淺薄,隻懂這些啊。小的若是早聽到朱總管的教誨,隻恨那蒙古人做下的惡事,而不是針對蒙古人。小的,小的說啥也不會打把張明鑒拉進紅巾軍的主意啊!”
一番胡攪蠻纏下來,還真叫羅本拿他沒辦法。事實上,紅巾軍上下所有人,包括羅本在内,如果按照後世的标準,此刻都是狂熱的民族主義者。隻想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隻想着把蒙古人驅逐出中原,光複漢家山河。至于驅逐了蒙古人之後,漢人自己殺自己人算不算罪,還真沒來得及仔細琢磨。
“子曰,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教而不誅,則奸民不懲!”範書童早年間行走江湖,憑得就是一張好嘴。此刻見羅本被自己給繞了進去,立刻重重磕了個頭,大聲補充,“小人之罪,罪在不能明辨是非。至于殘害無辜,那是絕對不敢的。小人原先不懂,所以犯下了天大的錯誤。可小人罪出無心,若是連個悔改的機會都沒有的話,小人就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一邊哭,他還一邊拿眼神偷偷四下張望,發現周圍人的目光裏,都沒太多恨意,又繼續大着膽子補充道,“如果大人非要小人死的話,請給小人一把刀,讓小人殺過江去,死在鞑子手裏。小人這輩子矢志驅逐鞑虜,哪怕是被萬箭穿身,也總好過死在自己人刀下。嗚嗚,嗚嗚,嗚嗚......”
說罷,一陣悲從心來,趴在地上,放聲嚎啕。
參軍羅本原來就對是否處死他非常猶豫。此刻聽了他“甯願死在鞑虜之手”的志向,心裏也湧起一陣難過。歎了口氣,硬着頭皮說道,“大錯已成,你哭也晚了。來人,把他先扶到一旁去,聽候宣判。”
然後,又将目光轉向衆陪審宿老,大聲說道,“範書童身爲張明鑒幕僚,對其惡行卻不加以阻止。事後還千方百計想讓他逃脫懲罰。所以本官以爲,他犯有兩條大罪,第一,爲虎作伥,縱容亂兵殺人放火。第二,包庇張明鑒,試圖替他洗脫罪行。諸位長者以爲如何?”
“不成立!”話音未落,有個姓吳的宿老立刻站起來,義憤填膺地說道,“青天大老爺,按道理,您給咱們揚州百姓出氣,咱們理應幫您說話。但咱們這些人,卻不能看着您老斷錯了案子,損害了朱總管的名頭。那姓範的雖然是非不分,跟着張明鑒一條道走到黑。但是他的确算不得渎職。張明鑒把他從大獄裏撈出來,就是爲了利用他。他當日無論說不說話,結果都是一個樣!”
“是啊,大人,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以報。張明鑒救了他的命,他理所當然想盡辦法替張明鑒脫罪。這是人之常情。如果大人您因爲他始終對張明鑒不離不棄,就要治他的罪。那豈不是告訴天下人,忠心侍主就是一項罪名?那以後,誰還敢盡心爲朱總管做事?哪個店家還敢雇夥計,哪個官員還敢請師爺?大夥看到主公有難,全都撒腿跑了算。反正留下來,就是錯的。何必給自己找麻煩?!”另外一個姓劉的老漢,也站起來,氣鼓鼓地說道。
“是啊,大人,自古以來,兩國交兵,還隻殺國主,不害忠良呢。咱們淮安軍乃仁義之師,不能幹糊塗事兒!”
“可不是麽?姓範的雖然做事糊塗,可是個忠義之人。殺了他,實在有損咱們淮安軍的威名!”
“是啊,自古忠臣孝子,人人敬之。大人如果想殺他,可以說,爲了成全他的忠義之名,才送他去九泉之下,與張明鑒那惡賊相伴。卻不可随便給他安一個什麽渎職之類的罪責!”
.......
一幫宿老以前家境不錯,都讀過許多書,引經據典,把參軍羅本說得啞口無言。包括圍觀的百姓們,大多數人也覺得範書童這事兒有點糾纏不清,紛紛側過頭去,交頭接耳,“按吳老說,這姓範的倒成了好人了?我怎麽聽着好生别扭呢!”
“好人倒不至于,但罪不至死吧!”旁邊的人搖搖頭,皺着眉接茬,“畢竟張明鑒救過他的命,怎麽着,他也得報答人家。如果他當初把張明鑒給賣了,我看羅老爺才更該殺了他!”
“是啊!他就好比張明鑒雇傭的大夥計。東家錯得再厲害,也輪不到他來出賣啊!”周圍的百姓,也跟着輕輕搖頭。
揚州城位于長江與運河的交彙處,南北貨物都在此彙集,然後由水路發往全國。因此揚州百姓多以經商或者制造各種靈巧之物爲生,信奉的是一種古典的商業文化,講究的是商人之間信譽和夥計對雇主的絕對忠誠。故而在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看來,光明右使範書童替張明鑒聯系劉福通,努力幫後者逃過懲罰的行爲,雖然可惡,但同時也極爲可敬。畢竟作爲曾經的東家和作坊主,誰也不希望自己遇到麻煩時,手下的夥計和學徒們紛紛落井下石,哪個都不肯留下來跟自己患難與共。
全體揚州人的判斷,在這一刻居然是出奇的一緻。幾個宿老暫且放棄了彼此之間的恩怨,七嘴八舌地替範書童辯解。底下的百姓雖然無法讓自己的聲音被主審官聽見,可一個個目光裏,卻分明地表達出了自己的态度。就連臨時招募起來的那些衙役,也都偷偷地拿目光互相打招呼,準備萬一主審大人惱羞成怒,準備再狠狠教訓範書童一頓的話,就一起手下留情,無論如何不會将此人活活打死于自己的杖下。
主審官羅本幾曾見過如此陣仗?無奈之下,隻好尊重了宿老們的選擇,将自己提出來的兩項罪名逐個否定掉。然後仗着自己這一天擔任主審官積累起來的威信,重新給範書童定了一個“行事糊塗狂悖,在朱總管面前失禮”的輕罪。衆陪審宿老雖然還想否決,但考慮到要給朱八十一留面子,也勉強讓其通過了。
如此一來,範書童隻需要在廢墟中搬三個月磚頭,就可以繼續去打着光明右使的旗号去招搖撞騙了。把旁觀的湯和等人氣得火冒三丈,朝地上吐了個吐沫,小聲嘀咕道:“這幫老糊塗蛋,給根汗毛就敢當旗杆豎!那範書童哪裏是什麽忠義之輩?他要是真忠義的話,就早該主動求死了,何必大呼小叫說自己冤枉?分明是投機不成,折光了老本兒。最後反而被這幫糊塗蛋當成了寶貝,白白落了個好名聲!”
“那幫老家夥根本不是糊塗,而是怕得罪了明教,招來劉福通的報複!”朱重八的目光冰冷,撇着嘴說道。“蒙古人那邊,對于紅巾軍占領過的地方,向來是當作敵國領土對待。所以那幫宿老不必考慮去讨好蒙古人,讨好了也沒什麽用!萬一朝廷的兵馬打回來,該屠城還是要屠城。可劉福通就不一樣了,畢竟是天下紅巾的總統領。萬一他們今兒個判了範書童有罪,而哪天劉福通再打過來,朱總管力有不支,他們豈不是要給劉福通一個交代?于是乎,幹脆,從一開始就不得罪。反正他們吃定了朱總管大人大量,不會爲這點兒小事跟他們計較!”
“原來還藏着這道貓膩兒!”湯和恍然大悟,氣得咬牙切齒。朱重八卻好像兩隻眼睛能看穿一切般,又笑了笑,低聲說道,“你看着吧,将來這種糊塗事情還多着呢。咱們這位朱大總管啊,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這麽多新主意。用來造那些神兵利器,絕對是一等一。用來治國治家,早晚非出大漏子不可!”
“這兒,八哥,你這話從何而來?”湯和心中對朱八十一極爲推崇,立刻皺着眉頭追問。
“嘿嘿!”朱重八笑了笑,滿臉神秘,“你不信?不信咱們走着瞧好了?沒聽說過麽,這聖人和瘋子,很多時候,其實隻有半步的差别?”
“瘋子?”這一回,可又不止是湯和一個人不懂了。鄧愈,吳氏兄弟,都紛紛轉過臉來,眉頭緊鎖。朱重八卻不跟大夥解釋,笑了笑,将目光再度轉向審判場,“不閑扯了。看姓吳的審案。讓人驚詫的事情還在後邊呢!”
“什麽事情?”湯和,鄧愈,還有吳氏兄弟等人紛紛擡起頭,再度關注審判場裏的動靜。隻見又一名原揚州城的文官被押了進來,接受主審羅本的訊問。
那名官員姓劉,名文才,原本是個正六品推官,掌管整個揚州路的推勾獄訟之事。平素吃完了原告吃被告,撈了無數好處。揚州城被毀于大火之後,他帶着家眷和奴仆,跟張明鑒一道跑路。結果一連串的敗仗吃下來,家眷走散,不義之财丢光,自己也做了淮安軍的俘虜,落個雞飛蛋打,一無所有。
“冤枉啊!”參軍羅本剛剛問清楚了案犯的姓名,還沒等開始問揚州被毀當日此人的所作所爲。圍觀的百姓當中,已經響起了一片喊冤之聲。緊跟着,七八個蓬首垢面的男女一起沖進場内,跪在地上,七嘴八舌地喊道,“青天大老爺,您可千萬給小人做主啊。這劉扒皮,可把草民給害慘了!”
“怎麽回事兒,你們先停下,一個接一個說!”參軍羅本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出,用驚堂木輕輕磕打了一下桌案,低聲吩咐。
“我先!”“我先!”“我先喊冤的,我先!”幾個含冤者立刻争搶了起來,誰也不肯居于人後。
參軍羅本無奈,隻好又用驚堂木拍了下桌案,大聲命令,“别争,一個一個來,那位阿婆,您年紀大,您先!”
“青天大老爺啊,冤枉啊!”年紀大的告狀老婦立刻哭了起來,趴在地上,大聲控訴,“我兒子是給鹽商劉老爺行船的,說好了一年給六吊工錢,管一身衣服,兩雙布鞋。結果去年年底,劉老爺卻以水路不通,生意難做爲名,隻一吊銅錢把他給打發了。我兒子不服,就跟他家的管事起了争執,他家的管事和家将就将我那苦命的兒,我那苦命的兒,先給打了一頓,然後推入了運河當中,活活淹死了!”
“你,你不要血口噴人!”陪審人當中,姓劉的宿老立刻跳起來,大聲反駁。“你兒子分明是賭輸了錢,不敢回家,跳河而死的。怎麽能賴到我家管事身上?你也不拿着棉花去紡一紡,這揚州城裏城外,誰不知道,我劉家待下人最爲仁厚?!”
“仁厚?狗屁!”老婦人一邊哭,一邊破口大罵。“我兒子從來不賭,怎麽會輸光了工錢?大人啊,您可替老婆子做主,老婆子當日去江都縣衙告狀,那邊原本将狀子都接下了。後來這劉推官派手下人拿着他的名帖去了一趟衙門,我那苦命的兒子就算白死了。整個揚州城,誰也不肯再管這事兒!讓我一個老婆子孤苦伶仃,有冤無處申,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