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父老?大人是說,要很多父老來旁聽麽?”包括最見多識廣的逯魯曾在内,周圍所有人都是微微一愣。自古以來,審問犯人并給他定罪,都是衙門裏各級官員的事情,老百姓最多隻有旁觀的份,哪有資格置喙?怎麽凡事兒到了朱大總管嘴裏,總能翻出些新鮮花樣來?
“不是旁聽,是他們來參與斷案。”朱八十一看了大夥一眼,鄭重補充。“回去後從難民中,找十三名六十歲往上,德高望重的,讓他們組成陪審團!咱們隻管定下刑罰等級,至于有罪沒罪,由他們十三個來決定,少數服從多數!”
“嗯?”衆人愈發困惑,真的有些懷疑自家大總管是不是昨天被雨淋壞了,怎麽滿嘴都是新鮮詞。陪審團,少數服從多數,把個衙門弄得跟菜市場般,說不定還能讨價還價一番。這案子還怎麽審?以後官府的威儀何在?朝廷的威儀也必将蕩然無存。
“咱們總得有些跟蒙元朝廷不一樣的地方。”看出了大夥眼裏的困惑,朱八十一拉住坐騎,望着大戰後的曠野,耐心的解釋,“死那麽多人,在廢墟上重建一個國家,總不能還跟蒙元那邊一樣,當官的說什麽就是什麽,老百姓隻有低頭聽吆喝的份兒?否則,他們何必非要支持咱們?再說了,眼下咱們剛剛在這一帶驅逐了蒙元官府,無論做什麽都是另起爐竈。既然如此,爲什麽不試試新辦法。大不了最後再改回原來的。好不好,卻總得試試才知道。”
這是他心裏的真實想法,以前一直憋着,沒有說出來。因爲不知道自己的方法是否合适,也不知道朱大鵬靈魂裏那些所謂後世的東西,能否适合于這個時代。但最近一段時間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之後,他卻越來越堅定的認爲,那些想法必須拿出來試一試。哪怕是失敗,也好過像現在這樣,隻是将蒙元的旗幟換成了淮安軍的旗幟,其他基本上都照貓畫虎。
這樣建立起來的,不是他想要的國家。這樣小心翼翼地做事情,所面臨的麻煩,絲毫不比放手去做小。并且眼下憑着他自己在淮安軍中的威望,無論怎麽做,阻力都不會太大。而一旦大夥都形成了遵循舊規的習慣,再想做些改變,那可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
果然,在聽出他話語裏的堅定味道之後,衆人立刻不困惑了。相反,還有人從中領悟出很多原本沒有的意思來,“妙,總管此舉甚妙。如果官府都這樣審案的話,以後再出了冤案,就不是官府的事情的。那些參與審案的宿老,才是罪魁禍首。”
“嗯,都督此舉,甚合古意。古人便有問政于民的典故,都督此舉,更是推陳出新。”
“嗯,此舉之後,揚州百姓,必将對都督歸心。以一次審判換六十萬百姓之心,都督所謀之遠,卑職望塵莫及!”
......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朱八十一被氣得哭笑不得。通過審判張明鑒等人,收攏民心。這個打算他肯定是有一點兒的。但也沒像底下幕僚們說得那樣絕對。并且他剛才壓根兒沒意識到效仿什麽古聖先賢。至于把錯誤都推給陪審團成員,官府永遠做好人,那更是想都沒想。
“可地方上的宿老,未必都能做到公正!”逯魯曾年齡大,行事也最謹慎。皺了皺眉頭,低聲提醒。
“十三個人,不可能個個都狼心狗肺!當着那麽多旁觀者的面兒,裝他們也得裝出些人樣來!”朱八十一想了想,耐心地解釋。
“一旦有人收受賄賂........?”
“每次都換不同的人,直到審案之前一天才決定讓誰來參與!”
“一旦罪犯和某宿老之間聯絡有親或者有仇......?”
“近親回避。原告被告都有權要求換人。不過這次不行,張明鑒等人跟全揚州的人都有仇,他們無權要求任何人回避。”
憑着朱大鵬遺留下來的記憶碎片,朱八十一不停地解決大夥提出來的疑問。方法也許行不通,但試試總歸沒壞處。他現在屬于白紙上畫畫階段,無論怎麽畫,畫得美與醜,都是第一筆,以後還有足夠的修改和彌補的空間。
任何新生事物的出現,肯定都是稚嫩的,并且總能找到許多漏洞。因此在回揚州的路上,朱八十一幾乎每天都在回答不同的疑問,進而自己也努力将這些漏洞彌補完整。有時候被問得煩不勝煩,甚至筋疲力盡,打算放棄。但一想到這些都來自朱大鵬的記憶,便又咬着牙堅持了下去。因爲朱大鵬記憶裏的東西,至今爲止,都給他,給淮安軍帶來了極大的助力。朱大鵬記憶裏的東西,基本上都是經過了時間和實踐驗證了的東西。不大可能将他朝陰溝裏帶。
時間在忙碌中過得飛快,當朱八十一帶着大隊兵馬返回揚州的時候,已經是至正十二年臘月初八。因爲小明王韓山童遲遲沒能找到,北方紅巾便一直沒有立國,所以各地依舊采用的是大元朝的年号。這種做法讓很多人都覺得别扭,因此大夥都不急着提公審張明鑒的茬,反而紛紛湊到臨時搭建起來的帥帳内,明裏暗裏示意朱八十一,趁着臘月還沒結束,新的一年沒有開始,趕緊考慮一下新的一年的年号問題。
“這個,還是等等劉元帥那邊吧!”朱八十一本人,對此倒持無所謂态度。在打下淮安後不久,他就通過城裏的景教徒,确定了眼下爲公元1352年,與朱大鵬記憶裏的那個世界,有将近七百年的間隔。至于叫“至正”十二年,還是“治平”二年,其實不過是個記錄方式問題,并沒什麽太大差别。自己勉強再弄出一個來,隻會亂上加亂。(注1)
“劉帥那邊又派了一波信使來,希望都督能看在他的面子上,放範書童的一馬。”聽出朱八十一并不想跟劉福通徹底決裂,老長史逯魯曾猶豫了一下,再次勸谏。“他就是招搖撞騙的神棍,殺了他沒任何意義。留着他,反倒多少能派上些用場。”
“殺不殺他,要看審判結果。”朱八十一在此事的反應上非常執拗,毫不猶豫地回應,“刑罰的等級你們商量出來結果了麽?商量出來後,就落到紙上。以後都按着這個量刑。直到下一次覺得需要大改之前,都以此爲标準。”
“祿某幸不辱命!”逯魯曾立刻挺直身體,輕輕拱手。比起給範書童說情來,顯然,後一件事情意義更大。拟定不同罪行的量刑标準,并爲以後審案作爲參照。這就是等同于替整個淮安軍管轄區域,拟定一份刑律了。放在過去,那就是開國宰相的工作。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怠慢。
“具體怎麽定的,拿來我看!”朱八十一詫異地看了老進士一眼,很不理解後者爲何突然變得如此振奮。
“都督請稍待!”逯魯曾立刻以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動作跑出去,須臾之後,又捧着厚厚的一摞紙返回到帥帳中,雙手将自己的心血呈遞給朱八十一,“都督請過目,一共拟了剮、裂、斬、絞、鸩五類極刑,刖、宮、杖、流、監等九類大刑,還有其他二十一類小刑,六類......”
“何必弄得這麽複雜?”沒等逯魯曾說完,朱八十一遲疑着打斷。在朱大鵬的記憶碎片裏,好像後世對犯罪者的懲罰,隻有死刑和監禁、監督勞動三種。甚至好些國家連死刑都放棄了。他雖然不會心軟到讓殺人者免死,但一個死刑就弄出五種花樣來,也實在太多了些。
然而這回,逯魯曾卻不打算再讓步了,吹胡子瞪眼,氣哼哼地回應,“不如此,怎麽能威懾那些作奸犯科之徒。況且殺一人和殺十人量刑怎麽能一樣?攔路搶劫殺人,和當街鬥毆緻人于死地,怎麽能一樣。聚衆謀反,與......”
“那你還準備将謀反者株連九族麽?”朱八十一實在弄不懂對方的想法,再度遲疑着打斷。
“那是自然,古來各朝各代,都是如此。即便逢天下大赦,謀反者及其家人,也不在大赦之列!”逯魯曾鄭重地點點頭,大聲回應。
“亂世當用重典!”輕易不肯說話的參軍陳基,也湊上前,大聲給逯魯曾幫腔。“主公心懷慈悲,卻不能在此刻心軟。若是覺得此法過于嚴苛,當天下大治之後,再另外制定一部便是。但眼下,要麽不制定律法。要制定,就必須嚴刑峻法,震懾天下作奸犯科之徒!”
“昔日諸葛丞相治蜀科,曾經有雲,水性柔,但天下每年死于水者不知凡幾。而火性烈,鮮有人赴火自焚而死....”另外一個參軍羅本,也走上前,引經據典。
“那也不必嚴苛到如此地步!”朱八十一擺了擺手,低聲打斷,“殺就殺了,何必殺出這麽多花樣來?另外,宮刑和刖刑算什麽,諸位還嫌天下的殘疾之人少麽?那還不如直接斬了他!免得他日夜怨恨!”
“唔?”對朱八十一最後一句話,衆人倒是大部分贊同。宮刑和刖刑這種直接令人緻殘的懲罰,的确會讓被懲罰者怨恨一輩子。但是直接把這兩種刑罰改成絞刑的話,卻有明顯太過了。畢竟有些罪責,還沒有到要犯人非死不可的地步。
正遲疑間,又聽朱八十一以商量的口吻說道,“不如這樣,死刑就到絞和斬爲止,宮刑和刖刑改成坐牢加罰金。讓他永遠變成窮光蛋,保管不比讓他變成太監好受多少。諸位以爲呢,朱某聽說宋代已經沒有這兩種刑罰了,咱們怎麽着也不能比蒙元朝廷還殘忍吧?”(注2)
注1:治平,是徐壽輝的年号。他的國号是天完,年号治平。
注2:中國的刑罰,從唐代起,就逐漸變得越來越人性化。後來受金和蒙元影響,又迅速變得嚴苛。明初很多刑罰,都直接繼承自蒙元。所以顯得尤其嚴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