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大财,發什麽大财?紅巾賊可是馬上就能打過來!”朱亮祖一聽,立刻來的精神,興緻勃勃的追問。
他麾下的義兵被紅巾軍給幹掉了三成,在撤退途中又逃亡過半,因此急需一大筆錢财來招募新血,恢複實力。如果張明鑒真有發财的路子,他無論如何都願意參上一股。
另一個“義兵”萬戶廖大亨卻迅速察覺到了一絲不妙,先用力拉了一把朱亮祖,然後向張明鑒鄭重施禮,“張總管厚愛,廖某跟朱兄弟感激不盡。但大敵當前,咱們還是先說說如何布防,才能确保揚州不被朱屠戶輕易攻破才好。否則萬一揚州城像高郵那樣,被朱屠戶不戰而克,咱們三個無論想做什麽,恐怕都是白日做夢!”
“對,對對,廖兄弟說得極是。張某剛才孟浪了!”張明鑒碰了個不大不小的軟釘子,皺了下眉頭,強笑着回應。
“也不能說孟浪。張總管所謀甚大,我二人見識淺,無力參與其中而已。”廖大亨卻得寸進尺,繼續大聲強調。
“不,不,廖兄弟說得極是。守不住揚州什麽都是白瞎。如此,就請二位帶着人馬入城,咱們去府衙從長計議如何?”張明鑒眉頭又皺了一下,笑得愈發春光燦爛。
“入城就不必了!”廖大亨笑了笑,輕輕擺手,“我兄弟二人麾下兵馬全加起來,也湊不齊三個千人隊。即便入了城去,恐怕也幫不上太多的忙。反而會因爲旗号不統一,給張總管添亂。不如這樣,揚州城東南有一片大澤。我兄弟二人就帶着麾下兵馬到那裏靠水另結一寨,與張總管互爲犄角。如此,萬一朱屠戶來攻,彼此之間也能有個照應,多拖住他幾天!”
“呃?”張明鑒眉頭擰成一團疙瘩,臉上陰雲密布。右手緊緊按在刀柄上,半晌,才緩緩松開,“也好,就依照廖兄弟之言。今天勞煩二位先将就一晚,最遲明天一早,張某就會派人送些錢糧過去!”
“如此,我兄弟二人就多謝張總管高義了!”廖大亨又向張明鑒施了個禮,然後用力拉了一把朱亮祖的袖子,轉身離開。
後者卻兀自迷迷糊糊,一邊走,一邊戀戀不舍地回頭,“老廖,我說你今天吃錯藥了。好好的城裏不進,非要跑到城東的雁栖澤去挨凍,還非得拉上我......”
“閉嘴!如果你不想跟廖某走,盡管帶着你們的兵馬入城!”向來性情敦厚的廖大亨卻忽然冷了臉,以極低卻極其嚴厲的聲音喝罵。
“嘿,你還長脾氣了!”朱亮祖也氣往上撞,甩開廖大亨的手,低聲數落。然而,念在彼此間多年的交情上,他卻不好真的将廖大亨一個人丢在城外。一邊走向自己的隊伍,一邊不高興地嘟嘟囔囔,“真是的,邪門透了。明明三家全都進到城裏,都未必能将揚州守住。你還非要分兵。還不肯接受送上門的發财機會.....”
“我是再救你的命!你知道不?不知道,就給我閉上嘴。等咱們倆把營地紮下來再說!”廖大亨在後邊踢了他一腳,低聲打斷。
“救我的命?憑你那三腳貓武藝?”朱亮祖回過頭,不屑地撇嘴。然而看到廖大亨那陰沉的臉色,又把剩下的嘲笑話全都憋回了肚子裏去。
若論武藝和兵略,廖大亨照着他差了可不是一點半點。然而若論揣摩世道人心,三個他綁在一起也比不上一個廖大亨。這已經都是以往經過實踐證明了的事情,不需要任何質疑。所以,光是爲了謹慎起見,他也要遵從廖大亨的選擇。
帶着一肚子的狐疑和不滿,朱亮祖氣哼哼地領着麾下的殘兵與廖大亨一道,在揚州城東五裏的雁栖蕩北岸紮了營。随後,又帶領親兵去打了幾頭野鹿,一邊架在火上烤,一邊等着廖大亨過來解開謎團。
那廖大亨卻一點兒不體諒他的心情,先領着一幫親信将寨牆巡視了個遍,封堵了所有疏漏。然後又派人在附近挖了大量的陷阱,以防營地遭到偷襲。最後又遍灑斥候,探聽紅巾軍的位置和動向。待一切都忙碌完了,才拎着半壺濁酒,步履蹒跚的走到了火堆旁。
“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姓張的怎麽得罪你了,你像防賊一樣防着他?”朱亮祖早就等得火燒火燎,不待廖大亨坐穩,就啞着嗓子追問。
“他要發财,我不想跟着發,也沒本事擋着他,如是而已!”廖大亨如同老了十幾歲般,頹然蹲到了火堆旁,歎息着回應。
“發财?那還不是好事兒麽?咱們兩個正缺錢糧來招兵?”朱亮祖聽得滿頭霧水,瞪着一雙茫然的眼睛繼續追問。
“他想用刀子發财!”廖大亨扭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籠罩在暮色的揚州城,繼續低聲長歎,“他根本就沒打算替帖木兒不花拖住朱屠戶,他隻想趁着朱屠戶趕過來之前,撈最後一票!”
“用刀子發财。你是說,他要搶那些揚州城的豪商?!”朱亮祖先是一驚,随即後悔得連拍大腿,“那你跟他客氣什麽啊?那些揚州城的豪商,有幾個不是家财百萬的?随便找兩家抄了,就夠咱們哥倆東山再起的了!唉,你這人真是,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婆婆媽媽了?”
“你如果想發财,現在去還來得及!”廖大亨白了朱亮祖一眼,扯開酒壺上的塞子,嘴對嘴大口大口往肚子裏灌了幾口,然後繼續喟然長歎,“廖某不想攔你。但廖某既然做的是義兵萬戶,卻多少還記得一個“義”字。廖某身爲官兵,打不過紅巾賊也就罷了,卻不能所作所爲,連個賊都不如!”
“嘿,廖胖子,你還喘上了!”朱亮祖氣得長身而起,一邊罵罵咧咧地數落着,一邊拔腿往遠處走,“你不去我去,老子正愁沒錢養兵呢!這下好了,張明鑒把麻煩全替老子解決了!”
走了幾步,回過頭來,去看廖大亨根本沒有起身攔阻。隻顧繼續往他自己嘴裏就像倒酒。不由得火往上撞,大步走回去,劈手搶過酒葫蘆,“老子打的鹿,你别光想着吃獨食。你到底在怕什麽?你廖胖子,又不是第一次殺人?”
“怕這兒!”廖大亨苦笑着擡起手,指了指自己胸口,“良心。廖某怕過了今兒晚上,這輩子都良心難安。殺人簡單,廖某當兵這麽多年了,不可能刀下沒有屈死鬼。可把全城八十萬百姓全殺光,朱亮祖,你下得去手麽?你就不怕今後一閉上眼睛,滿城的惡鬼都來找你?”
“滿城的惡鬼,你喝多了吧?廖胖子!”朱亮祖又被吓了一跳,随即不屑地大笑,“搶幾個富戶罷了,怎麽可能牽扯上全城的人?那張明鑒又不是傻子,他也得想想身後名聲!”
“當官的都想着去做賊了,當兵的呢,他們能不趁火打劫麽?”廖大亨看了他一眼,繼續搖着苦笑,“眼下揚州城内,可不止是咱們和青軍。還有那麽多編制被打散了的,找不着地方安置的散兵遊勇,那麽多遊手好閑的地痞流氓。張明鑒隻要開了這個頭,他能控制住局勢麽?恐怕到時候,搶誰,不搶誰。搶到什麽時候爲止,殺到什麽時候結束,就由不得他了?你我二人如果在城中,手下的兄弟見有大财可發,能不眼紅麽?到時候這滔天殺孽,是算在你我頭上,還是算在那名字都讓人記不住的張三、李四頭上?!一旦做下了此等惡事,無論是官府還是紅巾賊,哪邊還容得下你我兄弟?就是你們朱家,和我們廖家,恐怕也得趕緊将你我開革出族,以免遭受那千夫所指!”
“這.....”朱亮祖這輩子,都沒考慮得如此長遠過。禁不住愣在了原地,目瞪口呆。情況真的會變得像廖大亨說得那樣一發不可收拾麽?他不願意相信。然而,心中卻有一個聲音清晰地告訴他,事實就是如此。财帛最動人心,一旦當官的帶頭做起的強盜,底下當兵的就徹底變成了一群禽獸,随時都會跳起來擇人而噬!
十一月底的天氣已經有些冷了,一陣風從湖面上吹過,吹得他不斷地打哆嗦。擡起頭,再度望向已經漸漸模糊的揚州,卻覺得整座城市顯得那樣靜谧而華貴。這是運河上第一富庶之地,也是全天下最富庶所在。古語雲,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說得便是此處。而今晚,它卻可能毀于亂兵之手,自己就站在城外,偏偏對此無能爲力。
忽然間,朱亮祖心裏居然湧起一股期待。希望朱屠戶的兵馬,能立刻殺到城下來。哪怕是區區數百騎兵,就像傅友德當日突然出現于高郵城外那樣,也能威懾一下張明鑒,讓他無暇再禍害揚州。然而,這個期待卻終歸太不現實。朱屠戶指揮的是一支聯軍,政令很難統一。又行行走于陌生的地域,不可能輕敵冒進,讓已經鎖定的勝局出現反複.....
“起火了!”忽然間,有人指着城内,低聲叫嚷。
“呀,起火了!是城東,城東成賢街方向...”有人跳起來,大聲補充。
“大火,老天,哪個造孽的在放火!”
“老天爺啊,這大冬天風幹物燥的.....”
朱亮祖順着大夥的手指方向望去,果然,看見一團團猩紅色的火苗,從揚州城内冒了起來。黑暗中,就像無數隻妖魔鬼怪,吐出了猩紅色的舌頭。
這一夜,揚州變成了鬼域。有無數妖魔,在半空中放聲大笑。
注:本想正面寫一下青軍禍害揚州的場景,後來自己受不了,改側面描述了。正史中,張明鑒驅逐了脫歡不花,獨霸揚州。然後,将揚州城内的百姓屠殺殆盡。所做所爲,禽獸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