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望是由一個接一個勝利堆積起來的。
在已經提起刀的造反者眼裏,既然皇帝都不算顆蔥了,别人的什麽名望、地位,更不會當一回事兒。相反,如果你曾經聲名赫赫,卻老打敗仗,會更令他們看不起。而隻要能帶着他們打勝仗,從一個勝利走向下一個勝利,你出身是乞丐也好,地痞流氓也罷,他們都會把你當個大英雄,都會成爲你堅定的追誰者,義無反顧。
眼下的朱八十一,便是如此。當初蘇先生等人追随他,純粹爲了保命。甚至到了徐州之戰時,大夥也隻是覺得他會些奇技淫巧,敢打敢拼而已。但是随着一個接一個勝利的到來,淮安軍逐漸發展壯大,進而雄踞一方,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都發生了變化。朱八十一不再是一個高明的匠師,也不再是一個敢玩兒命的屠戶,而是一條天命所歸的真龍。跟着他,不光能使大夥保全性命,并且能赢得孫孫,幾輩都消耗不完的榮華富貴。
至于朱八十一臨陣指揮的重重疏漏,治理地方的種種離經叛道,縱橫捭阖時的種種别出心裁,也都成了高瞻遠矚。看不懂是因爲你眼界不夠,而不是朱都督任性胡鬧。你隻能緊緊跟上,而不是自作聰明地去吹毛求疵。時間會證明朱都督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而你所謂的聰明,隻是鼠目寸光。
可以說,如今淮安軍上下,敢于質疑朱八十一的,隻剩下了包括逯魯曾在内非常少的幾位。并且這寥寥幾位,也越來越困惑,越來越不堅定。特别是看到朱八十一用矛杆挑着宣讓王的帥旗在歡呼聲快步穿行的模樣,自己的雙腿不知不覺間就跟了上去。隻有牢牢緊跟,才能分享這份榮耀。而繼續遲疑落後的話,必定遺憾終生。
打了勝仗的興高采烈,威望飙升。打了敗仗的人,此刻則是垂頭喪氣,軍心混亂。就在距離淮安軍三十裏外的一處小土丘下,宣讓王帖木兒不花和鎮南王脫歡不花叔侄兩個,相對而坐,愁眉不展。
勝敗乃兵家常事,二人也不是沒打過敗仗,當年渡江剿平集慶之亂時,也曾經被叛軍折騰得灰頭土臉,全憑着經驗和本錢雄厚,才最後拖垮了對方,反敗爲勝。但是,像今天這種,連最後決戰時刻都沒見堅持到,就徹底放棄的事情,卻都是平生第一次。過後再回頭,二人都覺得内心難安。
“老夫當時,老夫當時唉!”帖木兒不花想跟自己的侄說一聲,自己當時并非被吓破了膽,話到了嘴巴邊兒上,卻變成了一聲沉重的歎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呢,無論自己當時是爲了保存實力,還是真的一時犯了糊塗。大禍已經造成了,十三萬大軍從戰場上撤下來的不到五萬,并且其還有一半兒完全失去了建制。真正還具備自保之力的,隻剩下了兩個蒙古萬人隊和張明鑒麾下的七千多青軍。
“叔父當時的決策是對的。”脫歡不花生來性就比較溫和,也陪着歎了口氣,低聲安慰,“漢軍和探馬赤軍都已經崩潰了,紅巾賊卻越戰越勇。當時即便把蒙古軍頂上去,恐怕也于事無補!”
“是啊,于事無補,徒增傷亡而已!”帖木兒不花點了點頭,繼續長籲短歎。
憑心而論,他把隊伍撤下來,還真的未必是貪生怕死。而是突然間發現,無論自己怎麽做,都失去了取勝的可能。即便把蒙古軍也派上去,一樣會和探馬赤軍那般,被對方用火铳和盞口铳轟個稀爛。而全天下,總計才有多少蒙古人?沒有任何希望的情況下,白白丢進一個萬人隊去。全天下的蒙古人,經得起自己這樣幾丢?
“朱賊的火器太厲害了,我這輩,甭說我,估計大都那邊,也沒見過如此犀利的火器!”仿佛是在替自家叔叔找借口般,脫歡不花歎了口氣,繼續說道。
“可不是麽!”宣讓王帖木兒不花登時茅塞頓開,用力點頭,“老夫給漢軍,其實也配了不少大铳,結果,他們卻連點火的機會都沒找到,就被人用大盞口铳給轟了回來!”
“咱們的大铳,最遠才能打三十步,并且無法破甲!”脫歡不花咧了下嘴,連連搖頭,“他們那邊的大盞口铳,卻能打到七百步。并且彈丸還能淩空爆炸,一掃就是一大片,唉!我當時第一眼看到那東西,其實就知道今天這仗赢不下來了。但是,但是終究舍不得壯士斷腕,平白損失了那麽多弟兄,唉!”
“誰說不是呢,老夫也該早一點兒把隊伍撤下來的。朱屠戶兵少,未必敢追得太緊!”帖木兒不花想了想,歎息着附和。
叔侄二人你一言,我一語,都覺得此戰該總結的經驗太多。而越總結下去,卻越覺得前途看不見任何光明。淮安軍的火器太犀利了,并且配備數量已經達到了驚人的地步。傳統的各種戰術在如此龐大規模的火器面前,幾乎發揮不了任何作用。而以往的消息表明,高大厚實的城牆,好像也阻擋不了朱屠戶的腳步。後者仿佛天生具備一種本領,就是找出一切防禦設施的漏洞,并且輕松将其破壞掉。幾個月前的淮安如此,十幾天的前的高郵寶應如此,接下來的揚州,恐怕也是在劫難逃。
想到自己即便回到揚州,已經很難支撐得了幾天,鎮南王孛羅不花愈發愁眉不展。再打朱屠戶一次埋伏,恐怕已經不可能了。麾下部衆的數量和士氣,都難以爲繼。而龜縮回揚州城内,憑險據守的話,其實和野戰沒太多差别。一樣是淮安賊用火器狂轟濫炸,自己帶着弟兄們咬着牙苦撐。單方面的挨打,連還手的力氣都沒有。
“依老夫之見,你不如放棄揚州給他。跟我去廬州!”猜到自家侄兒在爲何事而發愁,宣讓王帖木兒不花忽然低聲建議了一句。
“什麽?”孛羅不花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圓了眼睛,大聲反問。“您是勸我不戰而逃?那可是殺頭的罪名!大都城那位,這些年正愁沒借口砍我的腦袋呢,這回好了,我自己把脖伸了過去!”
“你留在揚州與城俱殉,他會念你的好麽?還是會假惺惺地找個野種來過繼給你,讓此人來繼承你的香火?”帖木兒不花腦突然變得通透了起來,撇了下嘴,冷笑着反駁。“這些年,因爲咱們叔侄輪番占據着揚州,他找了咱們多少次麻煩?威順王,老夫,還有你這個鎮南王,哪次不是打了勝仗得不到任何獎賞,稍有挫折就百般刁難?你裝模做樣抵抗一番,然後把揚州丢給叛賊。帶着麾下弟兄去老夫那裏,這樣,朝廷就不用再擔心你有錢造反了,老夫和你兩個合兵一處,說不定還能把廬州多堅守一陣。總好過先丢了揚州,再丢了廬州,然後像脫歡帖木兒那樣,一敗不可收拾!”
這幾句話,雖然充滿了憤懑之氣,可句句都說在了點上。因爲身上同樣流淌着忽必烈的血脈,鎮南王脫歡不花,一直被大元皇帝妥歡帖木兒視爲眼釘。幾次想痛下殺手鏟除,都礙于朝廷的律法和祖宗的家法,始終找不到合适借口。隻能總是變着法給他氣受。
而揚州城,偏偏又是天下數一數二的銷金窟,脫歡不花在這裏要錢有錢,要糧有糧,養十萬大軍不存在任何困難。萬一哪天起了歪心思造反,再加上威順王、宣讓王兩人的支持,三家合力,足以讓妥歡帖木兒皇位震動。
所以最近數年來,朝廷始終在想方設法地消減脫歡不花叔侄三人的實力。而三人念在都是黃金血脈的份上,始終退避三舍。但這樣退避下去,總有一天會退無可退。到那時,是伸着脖任人宰割,還是铤而走險,依舊是個艱難的選擇。
整個問題的症結所在,其實就是揚州。揚州太富了,揚州在運河上的位置太重要了,無論落在誰手裏,大都城那位都不會放心。然而脫歡不花将揚州丢給紅巾賊,則一了百了。沒有揚州城的财富支持,脫歡不花肯定沒有了造反的可能。而朝廷那邊反正早晚必然跟朱屠戶決戰,所以多一個揚州少一個揚州沒啥差别。
正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宣讓王帖木兒不花賭氣說了幾句話,卻令二人眼前都是一亮。對啊,反正朝廷本來就不希望咱們占着揚州,把他丢給紅巾賊便是。至于揚州被官兵光複之後,皇上再把他封給哪位功臣,那就是皇上自己的事情了,與二人再也無關!
“隻是,隻是,朱屠戶得了揚州之後,未必會放過廬州!”猛然間肩膀上好像卸下了萬斤重擔,鎮南王脫歡不花覺得渾身都輕快了起來。但是看到周圍垂頭喪氣的将士,他的臉色再度恢複了凝重,“萬一他,他追到廬州怎麽辦?咱們還是要跟他拼命!”
“首先,廬州附近沒有這麽大一條運河!”宣讓王帖木兒不花迅速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回應,“朱屠戶沒那麽容易把糧食和火炮運過去!其次,據老夫判斷,他手下嫡系兵馬并不多,吞下揚州已經是極限,再擴張,就要把自己活活撐死。第三,假使他不怕被撐死,非要來打廬州,也沒關系。咱們叔侄把廬州也讓給他,過江去找你叔父威順王去。有本事他就繼續過江來追!”
“他當然不可能過江來追。可接連丢了揚州和廬州,朝廷會怎樣處置咱們爺們?”鎮南王脫歡不花搖頭苦笑,滿臉無可奈何。
朱八十一追不上他,可朝廷的信使卻追得上。一番處置下來,自己依舊難逃此劫。
“他敢殺你麽?帖木兒不花丢了三十萬大軍都沒事兒,他敢對你比對帖木兒不花還嚴?大不了,奪了你我二人的王爵罷了,那更好。咱們爺們幹脆順着西邊回到草原上去。放羊打獵,哉哉。至于南邊怎麽樣,人家不願意咱們爺們操心,咱們爺們何必自己給自己找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