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天璇艦射出一枚炮彈,自身也被火藥的反沖力震得搖搖晃晃。
水手們探出蜈蚣腿一樣密集的槳,在船老大的指揮下努力穩定戰艦。火炮長則在赤着腳,在甲闆上大喊大叫,命令炮手們将打過的火炮推回原位,将尚未發射的火炮盡量瞄準目标區域。
由于運輸方便的緣故,船上的火炮遠比陸地上的火炮鑄得大。炮彈已經重達五斤半,最大射程高達八百餘步。配上改裝過引線的開花彈後,殺傷力非常驚人。然而,火炮的反沖力,也同樣大到令人恐慌的地步。害得戰艦每次開火,隻能從船頭到船尾,一門一門按着次序放。否則,冒險來一回單側齊射,肯定是艦翻人亡的結局。
對于水師統領朱強這種習慣于水上颠簸的漢而言,船隻搖晃得再厲害也沒任何妨礙。相反,他還很享受每次開炮時船隻晃來晃去的感覺,仿佛是在騰雲駕霧。對于上船避難的逯魯曾來說,這可無異于承受酷刑了。很快,就吐得臉色發綠,整個人虛脫在甲闆上站都站不起來了。
“您老這又是何苦?”見逯魯曾吐得實在可憐,朱強從懷裏取出一根帶着汗漬的甘草根,用力塞進老人家手裏,“嚼,嚼完了把汁水咽下去,也許就能舒服點兒!”
“多謝!”都吐到快散架的地步了,祿老夫也沒忘記禮貌。先朝朱強拱了拱手,然後将甘草整根塞進嘴裏。
草藥特有的氣味,立刻讓他皺起了眉頭,随即,胃腸就感覺到了一陣慰貼。又沖着朱強拱了拱手,喘息着道,“多,多謝,這下,好,好多了!”
“那是,就這麽一小段,要二十幾呢!”朱強笑着咧了下嘴,低聲道,“您老這又是何苦呢,在岸上呆着不是挺好的麽?我就不信了,賊人還能殺到咱們都督身邊去。即便他們真有那本事,就憑都督手裏那把殺豬刀,還能護不住自己您老?還用您專門往船上躲?”
“他,他讓親兵,硬,硬把老夫擡上來的!”逯魯曾被說得老臉一紅,梗着脖強調,“老夫,老夫雖然是長輩,在,在兩軍陣前,卻要跟他分一分君臣。所以,所以才”
“嗨,行了!您老就嘴硬吧您!”朱強早就清楚老夫的怯場毛病,笑了笑,輕輕撇嘴。“坐穩了啊,咱們這船已經移動就位了,馬上就輪到咱們開火了。坐穩,坐穩,來幾個人,扶住祿長史!”
“轟!”“轟!”“轟!”“轟!”“轟!”一連串的開花彈飛出,将岸上炸得煙塵滾滾。再看祿老夫,被晃蕩得臉色發灰,嘴唇發藍,雙手扶在甲闆上,一條命又去了小半條。好不容易捱到了炮擊結束,船隻又開始劃動。終于再也堅持不下去了,爬到船舷旁吐了幾口黃水,喘息着問道,“還,還需要打,打多久。老夫,老夫,老夫要死了。要死在岸上去!”
“沒事了,沒事了!”朱強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伸手在老人背後用力揉搓了幾下,幫助對方恢複精神,“打完這一輪估計就不用再打了。青軍已經被炸退了次,就算後來張明鑒學乖了,把隊伍排得再稀疏。每次至少也得丢下一兩百具屍體。再攻,他張明鑒的老本兒就賠光了,還拿什麽在脫歡不花麾下立足?”
“脫歡不花,脫歡不花”逯魯曾雙手按在地面上,小聲呢喃。他想說鎮南王脫歡不花才是正南方敵軍的主事者,青軍萬戶張明鑒沒有資格決定是戰是退。但是心裏有老大吃不準。畢竟鎮南王脫歡不花性天生軟弱,對手下軍隊的掌控力遠不如其叔父帖木兒不花。
正說話間,果然看到青軍如潮水一般向後退去,一直退過脫歡不花的認旗都沒有停住腳步。而脫歡不花和他身邊的親兵肯定在努力攔阻,但是效果卻微乎其微。因爲青軍不是潰退,而是整體性地大步撤離戰場。除非鎮南王脫歡不花立刻就派人跟張明鑒來一場火并,否則,不可能阻止得了他。
“唉,主弱仆強,尊卑失序,就是這種結果!就是這種結果啊!老夫當年在高郵湖一帶練兵,就已經預料到,總有一天會如此!”逯魯曾頓時又來了精神,擦了一把挂在胡上的膽汁,搖頭晃腦地說道。
“那可不一定!”水師統領朱強今天好像跟老先生頂上了,踮起腳尖朝遠處看了看,大聲反駁。“老讓青軍玩命兒,脫歡不花自己身邊的人卻一直躲在後面看熱鬧。這本身就不太公平。況且東面,呀,東面的廬州軍潰了!”
“啊!”逯魯曾大吃一驚,跳起來,扒着船舷朝岸上瞭望。果然看到,正東面距離運河兩三裏遠的地方,隐約好像出現了什麽變化。不斷有爆豆般的火槍聲從那邊傳來,每一次,都伴着一陣陣狂熱的歡呼。
“赢了,咱們赢了!”站在桅杆上吊籃裏負責瞭望的水手發出歡呼,同時将一面紅旗奮力抖動,“咱們赢了,咱們赢了。東面,東面,第五軍,還有,還有近衛軍,突破了敵人最後一道的防線。帖木兒,帖木兒不花沒敢交手,帶着本部兵馬跑了!他奶奶的,這王爺也忒地不仗義!丢下好幾萬義兵和契丹兵,自己帶着蒙古兵先跑了?”
“跑了,怎麽可能?”逯魯曾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印象裏,宣讓王帖木兒不花一向是個智勇雙全的人物。雖然最近這幾年受到朝廷的猜忌,一直沒啥大作爲。但棄師而逃的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該發生在此人身上。
“跑了,宣讓王真的跑了!唉吆,我的天呐!他跑得可真夠快的,連頭都不回一下!”仿佛聽見了逯魯曾心裏的疑問,瞭望手在吊籃裏繼續大喊大叫,興奮得恨不能在半空翻筋鬥。
剛好有一陣大風從河上掃過,将火藥燃燒的煙氣席卷而空。逯魯曾努力凝神張望,他看見,正東偏南一帶兩三裏處,有數不清的人在慌亂的跑動。他看見,紅巾軍的認旗一面面地出現在逃命者身後,追亡逐北,如虎入羊群。他看見,一名騎着高頭大馬的蒙古人在數千侍衛地保護下,落荒而走。他看見,帖木兒不花的羊毛大纛被人砍翻在地,無數個矯健的身影從上面飛奔而過。
“他們可是蒙古軍呢,當年橫掃了西域和江南的蒙古軍!”仿佛什麽東西踩在了自己心口上,逯魯曾喃喃地嘀咕。這麽多年,他看到的和聽到的,全都是蒙古軍如何如何強大,如何如何勇猛。即便偶爾戰敗,也能和對手拼個魚死網破。卻從沒聽說過,一整個蒙古萬人隊,居然集體不戰而逃。這怎麽可能是蒙古軍的作爲?這怎麽可能是當年席卷天下的那群蒙古軍的後人?!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就在此時,急促的号角也在第四軍的陣地響了起來,打斷了老夫的感慨。第四軍趁勢發起反攻了,前排的戰士迅速推開車牆,成群結隊在裏邊走出。一邊大步朝前推進,一邊重新整理陣形,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層層疊疊,吞噬一切阻擋。
而他對面的鎮南王脫歡不花則迅速收攏隊伍,搶在第四軍和徐州傅友德部殺到自己身邊之前,揚長而去。根本沒做任何抵抗!
“咱們赢了!”水師統領朱強将頭頂的鐵盔摘下來,當作手鼓,敲得“咚咚”作響。
“赢喽,赢喽,赢喽!!”衆炮手們揚起被火藥熏黑了的臉,在船上又跳又叫。即便最愚蠢的人,也能看出元軍徹底戰敗了。雖然宣讓王帖木兒不花和鎮南王身邊還各有上萬建制齊全的蒙古軍,但義兵和探馬赤軍都陸續崩潰的情況下,光憑着兩萬蒙古軍自己,不可能再殺一個回馬槍。更何況,那些蒙古軍的士氣此刻也低落到了極點。能保護着帖木兒不花和脫歡不花兩個撤離戰場已經是難得,根本不可能再力挽狂瀾。
“赢了,赢了!”逯老夫也忽然忘記了暈船,像個老頑童般在甲闆上跑來跑去。無論見到誰,都不忘了拿手在對方肩膀上拍一下,以示鼓舞。
水師将士們知道這個膽小卻愛面的老夫是朱八十一的長輩,因此也不拒絕被逯魯曾拍。每當老夫朝自己跑過來,就主動把身體蹲下一些,以便老人家拍起來更容易。
“好樣的,你們個個都是好樣的!”老夫越拍越過瘾,恨不得把船上所有人都鼓勵一個遍。“今天的炮炸得好,炸得敵人鬼哭狼嚎。隻可惜鎮南王跑得太快,否則,派一隊戰兵從水上包抄過去”
忽然間,他感覺到哪裏好像不太對勁兒。沖到朱強面前,一把拉住對方的胳膊,“朱統領,你船上的戰兵呢?你船上怎麽一個戰兵都沒有?”
水師統領朱強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臉上,額頭處冷汗滾滾,“沒,沒戰兵。張士誠和王克柔兩個奉命留在後面練兵,麾下缺乏教頭。朱都督一時也拿不出合适人手給他,就把船上的戰兵抽了去。本以爲運河上沒有朝廷的水師,船上的戰兵留着也未必能派上用場。沒想到,沒想到在這兒遇到了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