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來得太突然,到現在,他還有如在夢中的感覺。但空氣裏頭的硝煙味道,卻清楚地告訴他眼前一切都是真的。河面上傳來的隆隆炮聲,也說明了戰鬥正在進行。而策馬逆着隊伍前進方向跑回來的斥候,則不斷将最新情況彙報到他耳朵裏,“報,都督,敵方守将搶先關閉了北門。吳指揮使沒能成功趁亂奪城,正在繼續清理城外的潰兵!”
“報,都督,第五軍第二團已經趕到。向從東門出城接應的另外一夥敵軍發起了攻擊。敵軍潰退!”
“報,都督,敵軍在北門上發射床弩和盞口铳,水師已經開始了火力壓制。目前爲止,第五軍情況安全,吳指揮已經從城門口撤下來了,沒有繼續攻城!”
“報,第五軍耿副指揮使已經帶領其餘弟兄趕到城下,與吳指揮使合兵一處。在距離北門外三百步處紮下了陣腳。”
“報。有股敵軍試圖從運河上逃命,被水師用火炮轟了回去!”
“報,敵将張士誠率部繞城而走,我軍追之不及。”
“報,敵将王克柔無路可逃,陣前倒戈!願任由總管處置!”
“報,近衛團徐團長生擒敵将劉子仁!”
“報,敵将丘義繞西門入城不及,被第五軍劉團長追上陣斬。”
“報。僞元河南江北行省參知政事阿拉丁被擒,請求出錢自贖!”
“.......”
一路上,捷報接連不斷。待朱八十一和毛貴等人領着大軍來到寶應城下,戰鬥已經完全結束。出城的一萬出頭守軍,被俘虜的四千多,擊斃了四百多,其餘全都不知所蹤。
而在被俘的四千多人中,有一個接近完整的千人隊,是見勢不妙,幹脆在其千戶王克柔的帶領下,直接選擇了陣前起義。把蒙元河南江北行省參知政事阿拉丁及其麾下四十多名色目将領,全都賣給了後面追上來的耿再成,一個都沒有放過。
那王克柔爲人倒也光棍兒得很,遠遠地看到朱八十一的将旗,立刻撲出隊伍,用膝蓋當腳向前爬了十幾步,扯開嗓子高聲喊道:“罪将王克柔,迎接大總管來遲。請大總管責罰!”
“我責罰你?我責罰你什麽?是不該陣前起義,還是不該幫耿校尉活捉了阿拉丁?”朱八十一早就在斥候的彙報中,得知此人的所作所爲。笑着走上前,一把将對方拉住,“行了,起來吧!咱們淮安軍,不講這些虛禮。你能投奔朱某,朱某高興還來不及,還責罰你個什麽?”
“罪将,罪将謝大總管鴻恩!”王克柔卻不肯立刻往起站,又堅持着給朱八十一磕了個頭,大聲說道。
“起來,起來,還有許多事情需要你去做呢,咱們沒時間講究這些繁文缛節!”朱八十一手上稍微加了些力氣,笑呵呵地吩咐。
“願爲大總管效犬馬之勞!”王克柔這才順勢站起身,肅立拱手。
言談舉止婆婆媽媽了些,不過此人長得倒是濃眉大眼,虎背熊腰,着實有幾分的軍人模樣!朱八十一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點點頭,繼續吩咐:“你既然在那邊已經做到了千夫長,被俘的弟兄們應該大多數都認識你。等會兒你去跟他們說,不用害怕。咱們淮安軍不刁難俘虜,等打完了寶應,就可以發路費讓他們各回各家!”
“末将,末将遵命!”王克柔又喜又怕,又做了揖,大聲回應。喜的是,淮安軍果然像傳說中的那樣,是支如假包換的仁義之師,自己和手下的弟兄們小命今天算是徹底保住了。怕的是,一旦麾下的弟兄們也跟其他俘虜一道被遣散了,自己就成了光杆千夫長。今後在淮安軍内的角色,也肯定是可有可無,這輩子都很難再找到出頭之機。
“怎麽,這個任務有難度麽?有難度就說出來,我再找人幫你一起幹@”朱八十一好歹也做了不短時間主将了,敏銳地察覺出王克柔神色有異,笑了笑,和顔悅色的追問。
“不,不,不!”王克柔吓得連連擺手,紅着臉,結結巴巴地回應,“啓禀,啓禀大總管。您老人家能對俘虜們既往不咎,還給他們發路費,他們當然會感念您老人家的恩德。但,但很多人,很多人回去之後,也沒謀生的路子。一旦把您給的錢花完了,要麽做江湖混混,爲禍鄉鄰。要麽又去找别的地方當兵吃糧,萬一下次再,再冒犯了大,大總管的虎威。還不如,不如讓他們留下來,哪怕是給您麾下的将士們做做飯,擦擦兵器也好。好歹,好歹算個正經營生!”
“噢?還有這回事?”朱八十一稍稍一愣神,就将對方的想法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笑了笑,繼續補充道:“如果有人不願意走的話,你也可以答應他們留下。不過,有幾句話咱們得提前說明白了。淮安軍這邊,不會随便拉一個人來,就立刻當戰兵。任何人想沖鋒陷陣,都得先到輔兵營裏參加訓練,待各項訓練科目都差不離了,才能補充到各軍去。包括你,暫時也隻能保持千夫長的級别,到輔兵營先待上一段時間。等熟悉了咱們淮安軍的各項規矩之後,才能考慮下一步的去處!”
“末将,末将願意聽從大總管的安排!”王克柔這才放下心來,再度給朱八十一行了個禮,拔腿就走,“末将,末将這就去,把大總管的意思告訴,告訴被俘的弟兄們。末将保證,保證他們誰也不敢再給大總管添亂!”
人的心理其實很玄妙。像王克柔這樣臨陣倒戈的降将,如果朱八十一此刻立即賜予高官厚祿,他反而會覺得非常不踏實。唯恐時候一過,就被秋後算賬。而朱八十一又給他安排任務,又交代他下一步即将面對的安排,給他的感覺反而很舒坦。認爲自己已經被接納,已經真正成爲了淮安軍的一員。
“是個人才,就是功利心稍重了些!”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朱八十一輕輕搖頭。随即,又快速将目光轉向已經早就等在一旁的吳良謀,笑着問道,“佑圖,以千破萬,你這仗可是真漲了咱們淮安軍的威風?具體怎麽打的,能不能跟我仔細說說?”
“都督,都督勿怪!”吳良謀卻被誇得滿臉通紅,擺着手說道,“末将,末将真不敢居功。末将到現在爲止,都好像是在做夢一般!”
“嗯?”不光朱八十一,毛貴和傅有德二人也被勾起了興趣,眼巴巴地期待着他的下文。
“啓禀都督!”吳良謀又苦笑着搖了搖頭,大聲補充,“當時情況是這樣的。末将看到敵軍出城,立刻按照咱們的行軍操典,停住了隊伍,讓弟兄們把雞公車橫在了隊伍前,然後披甲備戰。結果,敵軍卻欺末将身邊兵少,沒等弟兄們将甲胄收拾停當,就一窩蜂般沖了過來!末将無奈,隻好讓火槍兵先頂上去給了他們一通齊射。結果,結果敵軍呼啦一下,就崩潰了!”
“啊?居然如此簡單?”朱八十一聽了之後,驚詫地咧嘴。
淮安新軍雖然規模龐大,然而單個士兵的精銳程度,卻遠不如當初的徐州左軍。後者的當中,幾乎每一個戰兵都經過半年以上的訓練,并且大多數都見過血。而新軍從成功組建到現在也不過是四個多月,單兵素質跟當初的左軍根本不能同日而語。
所以朱八十一眼下迫切的希望,能有一場難度适中的戰鬥,來稱一稱新軍的具體斤兩。誰料對手竟然弱到了如此地步,連正式接觸都沒發生,就自行崩潰了!
正遺憾間,卻看到王克柔又跑了回來,肩膀上扛着一根暗青色,上面打着數道銅箍的長棍子,大聲喊道:“都督,都督恕罪。末将,末将有一物獻給都督。剛剛,剛才急着向都督表明心迹,忘,忘了帶上了!”
“這,這是......?”朱八十一微微一愣,遲疑着詢問。
“這個,這個叫大铳!”王克柔将暗青色,表面打着數道銅箍的細管子朝地上一放,喘着粗氣回應,“裏邊,裏邊裝的也是火藥,還能裝一枚半兩重的鉛子兒!用得時候把此物放平,口上對準敵人,再從尾巴上點火,把鉛子兒朝對面打出去。二十步内,防不勝防!”
“嗯?你在哪弄到的?守軍那邊,這東西多麽?”朱八十一聞聽,又是微微一愣。這從外表看上去如同九節鞭一樣的東西,不跟自己現在用的火繩槍是同一原理麽?隻是沒有點火夾,扳機,槍托等部件,制造工藝也稍顯粗糙了些。
看來不止是自己一個人看到了火器的威力,蒙元那邊,也一直努力地在對火器進行着升級換代。從最初的短手铳、盞口铳,到今天的九節鞭模樣大铳。雖然制造工藝方面遠不如淮安先進,但是卻始終走在正确的方向和道路上。(注1)
“是,是高郵知府李齊派人督造的。末将看着好奇,就偷偷拿了一支。”見朱八十一忽然滿臉凝重,王克柔被吓了一跳,想了想,趕緊小心翼翼地補充,“啓禀都督,寶應城的元軍手裏,應該還有五六十支。高郵城裏頭應該更多。李齊總計造了兩批,大約有二百多支。本打算再多造一些,拿來守城用。但這東西造價太貴了,也太耗時耗力。所以就第三批就沒有繼續造,隻是把已經造的發了下去!”
“這個東西又叫突火槍,不是什麽新鮮玩意。我在攻打蒙城時,也曾遇到過!外形沒這個好看,但在作用和威力方面,基本上大同小異!”見朱八十一臉色變得很難看,毛貴迅速接過王克柔話頭,低聲補充,“遠不及咱們這邊的火炮好用,裝填起來還特别地麻煩。二十步之外,就很難打穿皮甲了。而兩石力的步弓在這個距離上配合破甲錐,卻能将紮甲射個對穿!”
“此物宋末時就有了,不過多數都是竹子的,很少會用銅來做。太費材料,也太耗時日。威力又不見得比強弓大,跟總管造的火炮比起,更是差了不知道多少萬裏!”傅有德掃了一眼地上的“九節鞭”,也大聲替毛貴作證。
“噢!原來如此!”朱八十一聞聽此言,已經懸在了嗓子眼兒處的心髒,終于慢慢落肚。原來隻是有了雛形,還遠沒到普及的程度。自己這邊還有充足的蓄力時間,不至于剛一起步,就被蒙元朝廷毫不遲滞地從身後追上。
誰料,那王克柔卻嫌毛貴和傅有德二人看低了自己的寶貝,想了想,繼續大聲說道,“啓禀大總管,此物雖然笨重,卻未必不堪大用。今天我們那邊,今天朝廷那邊之所以敗得這麽慘,全是因爲此物的作用!”
“哦?”朱八十一剛才還遺憾守軍一觸即潰呢,此刻聽到王克柔說得似模似樣,便點點頭,笑着追問,“到底怎麽回事,你能不能仔細說說!”
“是,大總管!”王克柔立刻站直了身體,大聲回應,“今天聽說大總管的兵馬到了,本來大夥都不想出來冒犯。結果,結果那天殺的色目鞑子阿拉丁,卻見吳将軍兵少,非要出城試試吳将軍的斤兩。大夥都剛剛拿了朝廷的錢,難免手短,就隻好跟他一道出了城。結果,結果他又跟大夥耍心眼兒,讓大夥帶兵沖在前頭,他和他的嫡系跟在最後!”
“說重點!”毛貴聽得好不耐煩,皺了下眉頭,低聲催促。
“是!”王克柔看了他一眼,語速開始加快,“末将剛才也不是說廢話,末将是想說,我們那邊,絕大多數弟兄隻是爲了錢賣命。結果阿拉丁這麽一弄,讓大夥連賣命的心思都沒勝多少了。整個隊伍拖拖拉拉跑成了好幾截。那些沖在最前面的,都是平素膽子最大的,最敢拼命的。結果,結果誰也沒想到,吳将軍那邊,居然藏着幾百支大铳,“轟”的一聲,打了過來。登時就把沖在最前邊的弟兄全給打死了,後邊吓了一跳,立刻再也不管不住自己的兩條腿......”
注1:曆史上,差不多是同一時段,在與張士誠的戰鬥中,蒙元官兵大量使用了被稱爲大铳和小铳的火器。給義軍造成了巨大的傷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