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距離高郵不過是兩百四十裏水程,即便用運糧的巨舟,四天時間也能輕松趕到。所以自打淮安城被朱八十一攻破之後,高郵府上下就開始了枕戈待旦的日子。非但蒙元派來坐鎮高郵的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每晚宿不解甲,連高郵知府李齊、寶應縣令盛昭這些文官,也都全身披挂,在各自家丁的簇擁下晝夜巡視,唯恐一不留神,再像淮安城那樣着了朱屠戶的道,睡夢當中就輸了個幹幹淨淨。
除此之外,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還和李齊、盛昭、以及參知政事阿拉丁等人商議了一番,将這一年多來本該運往大都城的稅銀截留,重金招募勇士參軍讨賊。反正眼下運河有一大段被朱屠戶和趙白丁兩個控制着,雖然商船可以平安通過,給朝廷的稅銀肯定不可能從二人眼皮底下運過去。幹脆發給高郵府以及南邊揚州路的鹽枭、水寇,江湖豪傑,大俠小俠們,由他們帶着弟子一道來戮力王室。
還甭說,重賞之下,真有不少江湖豪傑和大俠地痞們前來投效。短短一個多月時間,高郵府内的官軍,就從一萬多擴充到了三萬多,足足擴編了三倍。再加上原本就分布在各地的鹽丁、稅吏,衙役,弓手,規模輕松突破八萬!
雖然那些前來投軍的,絕大部分都是赫赫有名的私鹽販子和他們手下的爪牙,還有一小部分,則是水上讨生活草莽英雄,賭場妓院收保護費的綠林好漢,以及一些花子,拐子,小偷,地痞,流氓之類,軍紀實在有些不堪。但這些人膽子大,身手好,說話還特别硬氣,平素拉出來往校場上一站,也頗有幾分雄壯氣概。那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看到了,心中大喜。立刻兌現承諾,反是來投軍的,無論老少,當場發錢。若有來投時帶着徒子徒孫,喽啰爪牙,則按麾下人數封官。帶十個人的就是牌子頭,百個人來的就是百夫長,五百人以上的則一律封爲千戶。官府備案留底,隻待水路打通之後,就立刻送往大都,由朝廷正式頒發官衣。
這一手,可是讓“英雄豪傑”們大爲感動,紛紛擦拳磨掌,發誓與朱屠戶一決雌雄。要不是兩個多月前,也先帖木兒所帶的三十萬官軍在沙河被劉福通打了個大敗,汴梁失守,給衆人潑了兜頭冷水。這些人甚至都想向契哲笃請一支将令,直接發兵打到淮東路境内,給朱八十一來個先下手爲強。
好在也先帖木兒在沙河敗得足夠及時,才令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和他麾下那八萬“虎贲”的頭腦重新恢複了冷靜,開始正視雙方戰鬥力方面的差距。 結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睜開眼睛之後,他們居然發現,沙河之戰大發虎威的火炮,居然全都出自淮安城的将作坊裏。而官軍這邊,最強大的火器不過是盞口铳,射程隻有五十幾步,并且三十步外就連皮甲都打不穿。與傳說中那種一炮砸來,百步方圓内人馬皆碎的“神兵”,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這下,“英雄豪傑”們可有些傻了眼。在沙河之戰詳細經過傳開後的當晚,就偷偷逃掉了兩千多個。把個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氣得暴跳如雷,立刻派遣心腹帶領騎兵尾随追殺,直殺了個人頭滾滾,才重新将隊伍穩定住,沒有發生全軍不戰而潰慘劇。
隊伍是穩定住了,但高昂的士氣卻不複存在。契哲笃無奈,隻好聽從知府李齊的建議,在隊伍中豎了幾個“忠君愛國”的典型,委以重任,以供所有人效仿。其中以丁溪大俠劉子仁、泰州大俠王克柔、王克柔的結拜兄弟華甫、張四,以及水上豪傑邱義,泰州鹽枭張九四、李伯升,張九四的弟弟張九六、九九最負衆望。被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賜名爲高郵九虎,每個人都封了實缺的千戶,頒發金牌,準許世襲。每個人的麾下也補滿了一整個千人隊,命令他們帶頭在軍中效力。
如此一來,衆“英雄豪傑”們看到飛黃騰達的希望,士氣又開始慢慢恢複。其中某些交遊廣闊的,爲了也能早日撈個出身,便各施手段,拼命刺探起淮安路的消息來。
還甭說,人多就是力量大。很快,衆人就打聽到,淮安朱屠戶那邊,聯絡了芝麻李、趙君用、郭子興、孫德崖等人,準備合兵攻打高郵的消息。并且連大緻兵力和具體出兵日期都打聽了個差不多,流水一般報進了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的府邸。
契哲笃大驚失色,趕緊把知府李齊、知縣盛昭、參知政事阿拉丁,以及高郵府内所有蒙古籍官員召集到一處,商量對策。
高郵府内的蒙古官員都是幾代世襲,早已在酒池肉林中磨光其祖先遺留下來的血性。聽探子說紅巾軍居然有二十萬之巨,立刻吓得臉色煞白,紛紛跳着腳,大聲抱怨道,“我們早就給你說過,别去招惹朱屠戶。你偏偏不聽,偏偏不聽!這下好了,朱屠戶又發飙了。你帶着你的九虎将上去頂,千萬别拉着我們”
“對,千萬别拉着我們。我們跟那姓朱的又沒冤沒仇。大不了跟者逗撓學,交一筆贖身銀子,然後去做富家翁。反正那朱屠戶是個信彌勒菩薩的,從來都不喜歡亂殺無辜!”
“對,連也先帖木兒都打輸了。咱們逞那個能幹什麽?不如将府庫裏的存銀分一分,然後派個人去跟朱屠戶談判。一起跟他砍價,說不定贖身的錢還能多打些折兒!”
“是啊,契哲笃。要打你去,咱們爺們失陪!”
說着話,衆人做了個揖,轉身就往外走。把個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氣得臉色七竅生煙,狠狠一拍桌子,大聲斷喝,“站住,誰敢出了這個門,紅刀子進,白刀子出!”
“呀呵,契哲笃,你還長本事了!”衆世襲的蒙古官員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後個個都把嘴撇到了耳岔子上,“你捅老子一刀試試。看看到頭來誰會後悔!告訴你,老子家裏雖然不如從前了,可也有幾個叔叔爺爺輩兒在皇宮邊上住着。你今天辦了老子,看改天有沒有人殺你全家!”
“對,往這捅,往這捅,誰不捅誰是孫子!”
“捅啊,捅啊,老子這二百多斤兒,沒死在紅巾賊手裏,死到你手裏也算值得了!”
霎那間,議事廳裏熱鬧得厲害,吵嚷聲隔着上百步都能聽得見。
知府李齊見衆人鬧得實在不像話,隻好用力咳嗽了幾聲,硬着頭皮勸解,“幾位世兄,幾位同年,不要生氣,千萬不要生氣。契哲笃大人不是,不是也想保住大夥的家産麽?被朱屠戶罰了上一次,即便少,也得千八百貫吧。如果能不花錢,何必拿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銀子去砸水漂?!”
“你是誰啊?”
“滾邊上去,爺們說話,哪有你一個漢官插嘴的份兒!”
“找打不是!爺們自己的錢,就想打個水漂看,你管得着麽?”
衆世襲的蒙古官員根本不肯買李齊的賬,一個個轉過頭來,滿臉鄙夷地奚落。
“都給我閉嘴!”見知府李齊受了自己的拖累,契哲笃終于忍無可忍,拔出佩刀來,一刀将桌案砍去了半個角,“大敵當前,再有胡言亂語者,老子親自動手殺了他全家。大不了,老子過後全家給他抵命,好歹死在他們全家後頭!”
說罷,又擡起刀子指了指門口,紅着眼睛斷喝,“有種,你們就走一個看看。左右,跟我把刀架在門上,腳邁出去砍腳,頭伸出去砍頭。砍完了老子給你們頂着!”
“你!”衆世襲的官員們被吓了一跳,想要繼續向外走,卻看到了門外侍衛手中那明晃晃的刀子。知道契哲笃這次真的豁出去了,氣得轉過頭來,用手指着對方說道,“你,你,契哲笃。算你有種,希望你對上朱屠戶的時候,也同樣有種。别又是一個窩裏橫!”
“老子肯定不會讓你們看了笑話!”契哲笃将刀子再次砍到桌案上,瞬間入木三分。“你們每家,出二百個家丁,到府衙聽用。沒有家丁就給我出錢去招,招不來就自己帶着兒子上。老子今天傍晚日落之前,就在這裏點卯。誰要是敢不把人送齊了,老子就去抄了他的家!把他的家财給在座所有人平分!”
“呃!”衆人被吓得打了嗝,誰都不肯再言語了。這天底下,最是難琢磨的就是人心。大夥都是家财十萬貫以上的主,真的給契哲笃抄了家,那不等同于自己花錢替他勞軍麽!算球,這次且低一次頭,待風波過去,再想辦法炮制他。
“阿拉丁,盛昭!”知道跟衆官員商量,也商量不出什麽效果來,契哲笃幹脆開始獨斷專行。
“是!”被點到名的色目參知政事阿拉丁和寶應縣令盛昭,一起高聲答應。
“你們兩個,帶三萬人馬去守寶應!賊人來了,切勿出城迎戰,守在那裏,能守多久就守多久。先耗一耗賊人的士氣,然後本左丞準許你們,自行決定撤回高郵城裏頭的時間!”
“是!”阿拉丁和盛昭兩個互相看了看,再度躬身答應。
“帶上劉子仁、王克柔、邱義和張九四去,剩下的将士,你們自己挑!”見阿拉丁和盛昭兩個答應得痛快,契哲笃心頭的邪火稍微減輕了一些。想了想,低聲補充,“若是有什麽冒險的事情,就讓他們四個帶領手下先上。這種人,留着早晚都是禍害,能死在陣前,也算是物盡其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