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一定!”李奇又用眼皮夾了一下逯德山,冷笑着反駁,“所謂道,都是你們讀書人整出來的玩意兒。 我們老百姓最在乎的是能不能吃飽肚子,有沒有錢娶媳婦生娃。隻要這兩項不缺,鬼才在乎道是什麽東西!”
“你——!”逯德山被噎得滿臉通紅,額頭上汗珠若隐若現。想再說幾句義正詞嚴的話來駁斥,翻遍記憶,卻找不到哪句聖人之言與當今的場景合适!對方就是個兵痞,而他是個書生。所謂秀才遇到兵,無外如此。
“行了,德山,他說得未必沒道理!”朱八十一笑着沖祿德山搖搖頭,示意對方稍安勿躁。年青人被逯魯曾教得滿腹經綸,然而在對世态人情的認識上,可不是一般的弱。讓他跟李奇辯論,純粹是送上門給人教訓。
“哼!”逯德山冷哼一聲,抖動缰繩去了隊伍前方,不願意再看李奇得意洋洋的嘴臉。
朱八十一無奈地笑了笑,将頭又轉向李奇,“照李兄說來,這淮安城的老百姓,平素日子過得還不錯了?”
“不敢,不敢!”李奇吓得趕緊滾下馬背,沖着朱八十一連連作揖,“小的何德何能,敢跟朱都督兄弟相稱。折殺了,真的折殺了!”
“不過是個稱呼而已,又不是真跟你拜把子!況且你年齡原本就比我大,叫你一聲李兄又有什麽錯?趕緊上馬,别整這些虛禮。我還有話問你!”朱八十一最不習慣的就是這個時代的人,把等級秩序看得如此分明。又搖了搖頭,正色說道。
“唉,唉,小的,小的這就上,上馬!”降将李奇答應着,聲音裏頭帶着一點點戰栗。小心翼翼地偷眼四下觀望,卻發現無論是吳良謀和劉子雲等紅巾軍将領,還是隊伍中的普通士兵,都沒有對自己表示出任何羨慕之意。仿佛他們家都督跟任何人都會平輩論交一般,早已見怪不怪了。
“快點!等着問你話呢!”見李奇依舊是一幅畏畏縮縮模樣,朱八十一瞪了他一眼,不滿地催促。
“哎!是,是!小的,末将,罪,草民這就好,這就好!”接連換了好幾個稱呼,李奇才終于在馬背上重新坐穩。雙手抱拳,朝朱八十一再度施禮,“都督盡管問,草民,草民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剛才都督不是問了麽?淮安城的百姓日子到底過得怎麽樣?!”吳良謀實在嫌他啰嗦,湊上前,大聲插嘴。
“這,這,看,看草民我這記性!”降将李奇擡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大耳光,然後紅着半邊臉說道:“都督,回都督的話。淮安城商戶雲集,百業俱興,需要用人手的地方極多。所以,所以隻要有手有腳,肯吃得了苦的人,日子還都過得下去!遇上個好東家的話,咬着牙攢上五年,湊夠老婆本兒也不成問題!”
“噢!”朱八十一輕輕點頭。如果事實真如李奇所說的話,淮安城的情況的确非常特殊。雖然此地跟徐州隻隔着四百裏,可徐州那邊卻是被蒙元官府折騰得民不聊生。
按照後世的眼光來看,兩地的最大區别是,淮安城已經走進了半工商業化城市階段,而徐州城卻依舊停留在農耕時代。所以對于官府的橫征暴斂,以及各種天災人禍,淮安民間的承受力要強得多,不像徐州那樣,除了扯旗造反之外,大夥已經别無選擇。
隻要能吃飽肚子,能娶上媳婦傳宗接代,老百姓通常就不會造官府的反。大多數情況下,也不會在乎朝廷上坐得是蒙古人還是漢人,皇帝有道無道。這才是這個時代的真實情況,而逯德山的某些想法和觀點,純粹是書生之見,與後世朱大鵬記憶裏的鍵盤革命家有的一拼。
包括芝麻李和趙君用等人最初起義,也是因爲被官府逼到了走投無路的份上,不得已死中求活。至于什麽民族大義,什麽夷夏之别,說老實話,要不是兀剌不花拿小沛城内幾萬軍民的性命給大夥上了一課,整個徐州紅巾軍中,除了朱八十一這個靈魂融合者之外,還真沒幾個人意識到過這些。
如此算來,此番出兵淮安的決策,恐怕就有些過于草率了。雖然眼下有了一個看上去非常不錯的開局,可萬一接下來處理不慎的話,很有可能,此城就會變爲卡在左軍喉嚨裏的一塊雞骨頭,吞不得也吐不得,無論怎麽做都痛苦異常。
正郁郁地想着,卻又聽李奇低聲試探道:“都督,小人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吧!隻要你是爲了紅巾軍好,就沒什麽需要忌諱的?”朱八十一看了他一眼,帶着幾分期待回應。
“那,那小的可就說了!”降将李奇猶豫再三,咬咬牙,低聲補充,“都督起先免了我等的贖身錢,随後又對小的推心置腹。小的,小的不能眼睜睜看着都督爲難。小的,小的就鬥膽勸都督一句,這次,這次咱們不如從者逗撓身上狠狠敲一筆銀子,然後就抓緊時間回徐州吧!等下次準備充足了,再提兵過來!”
這下,他可是犯衆怒了。不待朱八十一回應,吳良謀、劉子雲和伊萬諾夫等人,已經把手按到到刀柄上,瞪圓了眼睛大聲呵斥,“姓李的,你這話什麽意思?!”
“姓李的,你别給臉不要!咱們都督拿你當自己人看,你可别老想着替鞑子說話!”
“喂,你到底是想幫誰啊?!把我們都勸走了,那個者逗,這豆子那豆子的,就能放過你麽?!”
......
“不不是,不是不是,小的,小的不是那個意思!都督明鑒,小的真不是那個意思!”李奇再一次被吓得魂飛魄散,縮卷在馬背上連連擺手,“都督,小的真心是想報答您啊!加上小的這夥降兵,你手下都湊不出五千人來。哪可能打得動淮安城啊!”
“放屁!人多就好了,褚布哈的人還多呢,不也照樣被我們砍了腦袋!”
“胡扯,我看你就是沒安好心!”
“揍他,揍他,揍這個吃裏爬外的黑心腸!”
衆将愈發怒不可遏,抽出佩刀來,就要用刀背狠狠給他以教訓。朱八十一見此,忍不住輕輕皺了下眉頭,“都住手!是我讓他說的!”
“這,是,都督!”吳良謀等人全都沒脾氣了,怏怏地把鋼刀插回了刀鞘中。朱都督的确沒什麽架子,但并不意味着大夥可以對他不敬。否則,不用朱都督給處分,底下的弟兄們,就得拿白眼把大夥給活活剜死。
“你剛才說,朱某可以從者逗撓身上狠狠敲一筆?!怎麽敲,你怎麽确定他會答應?!”又狠狠瞪了大夥一眼,朱八十一放緩了語氣,繼續向李奇詢問。
“都督,不能退!”
“都督,我等就是拼了命,也會把淮安城給您拿下來!”
“都督,拿下淮安,咱們左軍才有一個立足之地啊!”
聽朱八十一的話語裏隐隐透出了放棄之意,伊萬諾夫、劉子雲、吳良謀等人再度大聲嚷嚷。
“都閉嘴!退不退,一會軍議上咱們再定!”朱八十一被吵得頭大如鬥,忍不住沖着大夥怒喝。待把衆人都喝住了,又放緩了語氣,低聲補充道:“我不會現在就決定退還是不退,但多了解一下城裏的情況,對咱們來說沒任何壞處。你們說,是也不是?”
“是,都督說得有道理!”衆人狠狠瞪了李奇幾眼,無可奈何地回應。
“諸位,諸位請聽我說。那,那者逗撓是個二世祖,平素除了摟錢之外,就懂得聽戲。”降将李奇知道自己犯了衆怒,抓住一切機會大聲解釋,“年初的時候,褚布哈還彈劾過他,說他怠慢政務。多虧者逗撓托人在大都城裏使了錢,才保住了達魯花赤這個位置。”
“但那者逗撓也不是真的一無是處。這個人摟錢的手段非常高明,不光在火耗上打主意,自己還兼顧着淮鹽、絲綢、大米和芒硝的買賣。據說城裏最大的一家青樓和賭場,也有他家的股本在裏頭。如今都督打下了韓信城,又陣斬了褚布哈,他如果不給朝廷一個交代的話,達魯花赤肯定是幹不長了。而沒有了達魯花赤這個身份罩着,他那些買賣,就得被新來的達魯花赤抽頭。所以隻要能讓都督退兵,他肯定不惜任何代價!”
這李奇的确是個妙人兒,當初出賣淮安城的虛實給朱八十一,是爲了報答對方不收被俘漢軍的贖身費。而眼下又試圖說服朱八十一拿了錢撤走,同樣把軍國大事當作生意來做。仿佛全天下的事情,就沒有不可定價買賣的一般。
朱八十一開始是抱着兼聽則明态度聽他分析,後來越聽越覺得此事有趣,便點了點頭,笑着問道,“你是說,讓我派人去跟者逗撓談判,讓他花錢贖城?”
“不敢,不敢!”李奇立刻就來了精神,擺了擺手,非常老成地建議,“如果都督主動提出來,就不好要價了。都督先擺足了不拿下淮安誓不罷休的樣子,等着者逗撓派人過來跟您談。咱們是獨家買賣,無論韓信城還是褚布哈的屍體,都是别無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