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蒙古将士極爲兇悍,見到岸上來不及逃走的商販了腳夫,立刻策馬圍攏上去,不由分說先捆到一邊。見到拉貨的馬車、牛車,也是立刻用長矛短刀在上面亂捅。登時間,将運河兩岸禍害得血流滿地,哭聲震天。
河道中的大小船隻,也全都被攔下來接受檢查。提着刀的高麗仆從兵們口口聲聲說是嚴防有紅巾軍細作向徐州報信,實際上兩隻眼睛卻盯着船老大的荷包。能凡是能拿出令官兵們滿意的買路錢者,一律當作順民對待。那些掏錢稍微不爽利者,則一刀劈下水去,全船财貨都被當作賊贓充公。
逯魯曾親眼看着就在自己前方不到五十步遠的位置,有艘與自己所乘一模一樣的輕舟,被發了狂的蒙古兵掀了個底朝天。穿上的乘客無論老幼,無一全都吃了“闆刀面”。頓時也不敢細想,立刻扯開嗓子,沖着岸上大聲叫嚷道:“滄海老弟,我是淮南宣慰使逯善止!滄海老弟,咱們三個月前還在一起吃過酒,難道你忘了麽?”
“我家大人是淮南宣慰使!我家大人是淮南宣慰使!與你家大帥是一起喝過酒!與你家大帥是一起喝酒聽戲的好兄弟!”幾個家仆也吓得魂飛魄散,齊齊扯着嗓子呐喊。
那些正乘着小舟“檢查”過往船隻的高麗仆兵聽不懂漢語,聽到有人大聲求救,立刻齊齊地撲了過來。兩岸邊正在燒殺劫掠的蒙古馬隊,也各自分出十幾名騎兵,對準停在運河中央的輕舟,彎弓搭箭。
眼看着自己就稀裏糊塗地被亂箭穿身,逯魯曾忽然福靈心至。扯開嗓子,用非常不标準的蒙古語喊了一句,“月闊察兒,你個有娘沒爹的帶犢子!你有種今天就殺了老子,否則,老子這輩子跟你沒完!”
“月闊察兒,你個有娘沒爹的帶犢子!你有種今天就殺了老子,否則,老子這輩子跟你沒完!”船上的家仆和夥計根本不知道逯魯曾喊的是什麽,爲了活命,也齊齊扯開嗓子,學着對方的強調一遍遍重複。
這下,那些正在彎弓搭箭的蒙古騎兵全都傻了眼,誰也不知道船上的白胡子漢人老頭到底仗了哪個的勢,居然敢操着蒙古話當着上萬人的面兒罵月闊察兒是野種。
當即,有名百夫長趕緊策馬跑到月闊察兒身邊,提醒他河面上出現了一個特殊的人物。月闊察兒正看手下兵卒殺人放火看得熱鬧,聞聽百夫長的彙報,皺了皺眉頭,不屑地回應道:“苦哈哈在河面上讨生活的,怎麽可能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怕是吓瘋了,順口亂嚷嚷吧!殺了,殺了,老子才沒功夫管他是什麽來頭!”
“是,大人!”百夫長響亮地回答了一聲,卻沒敢立刻去執行命令。而是偷偷看了看逯魯曾的臉色,小心翼翼地用蒙古語繼續提醒,“但是,但是他會說,會說咱們的話。還,還敢罵您!”
“敢罵我!他活得不耐煩了!給我拉上岸來,綁到馬尾巴後拖死!”逯魯曾聞聽,立刻火冒三丈。瞪圓了一雙肉眼泡,大聲斷喝。
“是!”百夫長答應了一聲,還是不敢輕舉妄動。這年頭,漢人的命普遍不值錢,但某些特别的漢人,卻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殺掉的。對方既然敢在大庭廣衆之下罵逯魯曾,保不準是朝中另外一派高官的家奴。如果問都不問清楚就砍了他,少不得要給自己惹一堆麻煩。
“怎麽還不去!莫非你覺得他罵得不夠過瘾麽?!”逯魯曾根本不理解手下的良苦用心,舉起鞭子,厲聲質問。
話音未落,又有一個百夫長策馬跑了過來。遠遠地施了個禮,大聲喊道,“報!平章大人,那老頭手裏有個金印。好像的确是個當大官的!”
“大官兒?乘一個巴掌大的小船兒趕路?咱們大元朝的官兒,什麽時候變得如此不講究了?!”月闊察兒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手下人的彙報。鐵青着臉,森聲追問,“你沒看錯?!他叫什麽?在哪裏任職?!”
“啓禀平章大人,他,他會說咱們的話。自稱,自稱叫什麽辘轳。還說跟您在一起喝過酒!”第二名趕來彙報的百夫長的心思明顯比第一個仔細,想了想,繼續大聲補充。
“辘轳?!”月闊察兒愣了愣,随即伸出胖胖的手掌在自己頭上猛地拍了一下,“嗨呀!我知道了,是逯魯曾這老頭?!你們沒把他怎麽着吧?!那老頭早就該死了,但是不該死在咱們手裏!”
說着話,滿臉的怒火瞬間消失了個無影無蹤。雙腳用力一點馬镫,風馳電掣般沖到河岸邊,朝着正圍在逯魯曾座船四周的高麗仆兵喊道:“奶奶的,全都給我住手。敢碰到祿大人一根汗毛,老子将你們全都拖死!”
罵完了高麗仆兵,他又趕緊換了幅笑臉,沖着已經吓癱在船闆上的逯魯曾喊道:“祿大人,祿大人。小弟對手下約束不嚴,讓你受驚了!該打,該打!”
“月闊察兒——!”逯魯曾手扶着一名駕船的夥計,努力站了起來,沖着岸上大聲咆哮,“縱兵劫掠,濫殺無辜。你,你難道以爲沿岸的地方官和監察禦史們,都是聾子和瞎子麽?!”
“縱兵劫掠?哪呢?!”月闊察兒将頭四下轉了轉,然後滿臉無辜地回應,“誰縱兵劫掠了?小弟剛剛殺退了一夥紅巾賊,幫助百姓将貨物從賊人手裏搶回來才是!祿大人您老眼昏花,恐怕是沒看清楚吧?!”
“你——!”逯魯曾氣得兩眼冒火,卻拿對方無可奈何。大元朝的監察禦史,聽起來位高權重,甚至可以将奏折直接送到皇帝的手邊上。而實際上,卻純粹屬于擺設。那些蒙古和色目大臣們無論如何貪贓枉法,欺淩百姓,隻要後台不倒,就根本不會受到任何懲罰。而一旦大臣們的後台倒了,或者在派系争鬥中失敗,即便從沒受到過禦史的彈劾,罪名也能一抓一大堆。反正這年頭,隻要當了官的,就沒一個屁股底下是幹淨的。否則,早就被踢出官員隊伍了,根本不可能爬到比較高的位置。
“行了,我的祿老哥!”見對方氣得臉色發黑,月闊察兒拱拱手,做出一幅讨饒的樣子說道,“不就是幾個平頭百姓麽?誤殺了也就誤殺了,難道你還讓我手底下的将士們償命不成?!好了,好了,你别生氣,我約束他們,約束他們。讓他們别再胡鬧了!來人,傳老夫的将令,把河道上的民船全放了。岸上剛抓到的那些力棒,也都放了他們吧。我祿老哥生氣了,我得給他點兒面子!”
“是!”親兵們答應一聲,立刻策馬去四下傳令。須臾之後,被軍船堵死的河道中央就讓開了一條狹窄的縫隙。所有被堵在水面上的民船、商船如蒙大赦,立刻篙槳并用,以最快速度逃了個無影無蹤。
河岸上,原本被蒙古兵抓了準備做苦力使用的商販和百姓們,也僥幸逃過了一劫。身上的繩索被解開之後,帶着滿腹的困惑四散奔逃。看看命令已經執行得差不多了,月闊察兒跳下坐騎,親自來到岸邊,以漢人的禮節,沖着逯魯曾輕輕抱拳:“這下行了吧。老祿,兄弟我今天可是給足了你的面子。等會兒咱哥倆兒怎麽喝,你自己看着辦吧!”
“嗯——!”對着這樣一個混不吝,逯魯曾是幹生氣,卻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接連咬了幾次牙,才把一口老血重新咽回肚子裏。歎了口氣,低聲道:“此處距離徐州,不過五六十裏的路程。你不思替朝廷收拾民心,卻如此縱容屬下?!你,你還怕造反的人不夠多麽?”
“弟兄們趕路不是趕累了麽,總得讓他們找些樂子!”月闊察兒眼裏,運河兩岸的普通百姓,根本不屬于自己的同類。所以對逯魯曾的指責也嗤之以鼻。“況且這些人能平安通過徐州紅巾的地盤,誰知道他們到底跟芝麻李有沒有勾結?!我派人随便殺上幾刀,至少也讓他們知道,往後不能跟紅巾軍走得太近!”
“你,你,你.....”逯魯曾氣得眼前又是一黑,手指着月闊察兒,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而後者卻毫不爲意地笑了笑,接着說道:“對了,我的祿老哥。不是聽說你給紅巾軍抓去了麽?怎麽,他們竟然這麽快就把你給放了?!是你許給了他們什麽特别的好處,還是你家裏人見機得早,提前就預備好了贖金?!”
“你,你,休得胡說!”逯魯曾聞聽,立刻再顧不上跟月闊察兒計較什麽縱兵殘害百姓之罪。咬着牙,瞪着眼睛嚷嚷,“老夫能脫身,自然有老夫的理由!眼下不方便讓你知曉。倒是你,月滄海,你帶着這幾萬兵馬,又要到什麽地方去亂搶亂殺?!”
“什麽叫亂搶亂殺啊,我的祿老哥。你真是不識好人心!我這是趕着去徐州救你啊!”月闊察兒聞聽,立刻用力擺手。“本來我是奉命去汴梁那邊,與也先帖木兒會師,然後跟他一道去征剿劉福通的。結果才走到半路上,就聽說你給徐州紅巾抓了去。然後就接到了聖旨,叫我火速殺往徐州!剿了芝麻李,将老哥你囫囵個給陛下帶回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