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教善公得知,我徐州紅巾的要求其實很簡單!”趙君用再次退後,脫離逯魯曾的掌握。然後半躬着身體,像晚輩回答長輩問話般恭敬地彙報,“目前隻有招安、授官、過往之事一筆勾銷三條。因爲目前隻是大總管和晚輩等幾個人的決定,不敢讓更多弟兄知曉。所以,也不敢落于紙面上。此節,還請善公見諒!”
“理當如此,理當如此!”逯魯曾尴尬地笑了笑,連連點頭。
如果趙君用想都不想就開始提筆拉清單兒,逯魯曾絕對會認爲其中必定隐藏着什麽陰謀。而趙君用嘴上說得痛快,卻死活不肯将要求落在紙面上,暫時也沒有任何細節方面的東西。在逯魯曾看來,則恰恰說明他和芝麻李二人真的想如同方國珍那樣,用手中的紅巾将士換一場個人富貴。招安之心,反而确鑿無疑!
而趙君用顯然怕他自己的推脫舉動惹得逯魯曾起疑,不肯替他将招安請求轉達給朝廷。又拱了拱手,信誓旦旦地說道:“老大人有所不知,學生在起兵之初,就一直跟芝麻李說,一定不能把事情做絕,斷了自家後路。所以我徐州紅巾,至今也沒切斷運河水道。并且活動範圍僅僅限于黃河以南,上次爲了救人,才提大軍到北岸走了一趟。也是去去就回,沒試圖攻打任何州縣!”
“嗯,這點,老夫自然會向萬歲當面說明!”逯魯曾向北拱了拱手,大聲保證。
的确與其他紅巾勢力急着四下攻城掠地不同,徐州紅巾造反到現在也有八個月了,勢力卻沒有迅速向周邊地區擴張。對于近在咫尺的運河,也隻是接管了原本就存在的關卡,照常收稅而已,根本沒試圖切斷南北航運。以前朝廷上下沒有人曾經考慮過這兩件事情背後的深層含義,如今看來,卻是芝麻李和趙君用兩個早就在向朝廷示好了,奈何明月照溝渠,滿朝文武,除了天天叫嚷着要将徐州紅巾上下殺光之外,誰也沒意識到芝麻李和趙君用兩個的良苦用心。
正感慨間,又聽趙君用急切地補充,“還有,半月前在黃河以北,我徐州紅巾悍将朱八十一,以少擊多,大敗途中偶遇的阿速左軍。最後卻把俘虜全都讓當地士紳花錢贖了回去,不曾亂殺一個。此番與大人會獵于南岸,所俘鹽丁隻要願意離開的,徐州紅巾也将他們都盡數遣返,并且各自發給了川資,以免他們騷擾沿途百姓!大人,我等爲何這樣做,難道您老還看不明白麽?!”
“明白,明白!君用,你盡管放心,一切都包在老夫身上!”逯魯曾聞聽此言,眼前頓時就出現了一夥被逼上梁山,卻天天盼着替天子效力的義士形象。想都不想,大聲承諾。
此時民間雜劇中,出現得最多的人物,就是根據《大宋宣和遺事》所演繹出來的梁山一百零八條好漢。并且每一位好漢都懷着忠義之心,隻是爲奸臣所迫才落草爲寇。最後則一道選擇受了招安,爲朝廷四處征戰,百死不悔。
逯魯曾博聞強記,對民間這些喜聞樂見的折子戲,自然是了熟于心。平素跟那些蒙古、色目官員應酬,有限的幾項共同愛好裏邊,坐在一起聽戲便是其中之一。因此根本不用細想,便給芝麻李和趙君用等人紛紛定了位。那英勇善戰的芝麻李,瞬間就化作了托塔天王晁蓋。而眼前苦苦哀求要自己向朝廷轉達善意的趙君用,不是及時雨宋江,又是哪個?!
至于毛貴、彭大和朱八十一等,在逯魯曾眼裏,也都迅速與傳說中的燕青、李逵、盧俊義對上了号。包括剛剛投降徐州紅巾的胡通甫和耿德甫,也都隐隐與索超、呼延灼等人暗合,隻是未曾像後者那樣曾經被朝廷重用而已。
而他自己,則成了如假包換的宿太尉。一百零八名忠義之士的引薦人,大宋徽宗皇帝身邊唯一一個忠直之士,貪官污吏和權臣的死對頭。名字日後必将随着宋江、李逵等人的事迹一道,傳唱千古。(注1)
“大人,大人!除此之外,晚輩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趙君用的話清晰地傳來,将逯魯曾迅速從折子戲裏,拉回現實。
“但說無妨,但說無妨!”逯魯曾不知不覺間就用上了戲台上的動作,左手胸前輕擺,右手捋着濕漉漉的胡須說道。
“此番招安,隻是李總管和晚輩兩個,隻是我們兩個人想爲徐州紅巾上下八萬子弟尋一條出路。此番苦心,未必能被所有弟兄們知曉。因此,事成之後,晚輩請求拜入老大人門下,以便日日聆聽教誨。如果能得償所願,晚輩将感激不盡!”
說罷,又是長揖及地。
逯魯曾聽了,心中怎能不一片滾燙?!趕緊伸出手去,将趙君用拉起來,正色說道:“好,好。事了拂衣去,恰是我輩君子所爲。老夫,老夫應下了。老夫現在就可以收下你!”
“善公且慢!此刻招安之事未成,晚輩不敢以戴罪之身侮辱了師門!”趙君用卻又掙紮着拜了下去,哽咽着說道。
“好,好!”感覺到對方的良苦用心,逯魯曾連連點頭,“就依你,依你。爲師這就起身,替你去大都城跑一趟。即便拼着被天下人誤會,也一定要将你徐州上下這八萬子弟,重新引回正途!”
“白日出行,恐怕會引起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晚輩與李總管已經商議過了,今夜亥時,親自送老大人去運河上。晚輩在那裏,已經悄悄借商賈之手爲大人買下了一艘輕舟。船上的水手都是商販代爲出面雇的,誰也不知道您老的真實身份。連夜出發的話,明日上午,您老就能抵達濟州!”趙君用又搖了搖頭,非常謹慎地提議。
“好,依你,依你!”此刻逯魯曾心裏,完全已經被自己勾勒出來的形象占據,根本無暇去思考趙君用所言的真僞。無論後者說什麽,都連連的點頭。
趙君用則趁熱打鐵,把一些其他将領期望得到的官職,也統統說了出來。并且小心翼翼地提醒逯魯曾,其中哪幾個将領對招安之事抱着厚望,哪幾個其實認爲招安可有可無,随時都可能變卦。總之,事不宜遲,朝廷越早做出決定,越容易令徐州軍上下歸心。千萬别猶豫來猶豫去,導緻将士們性子都變得野了,連自己這個長史都無法左右。
逯魯曾的當然知道打鐵要趁熱的道理,立刻親自動手,将所有要求和提醒,都謄寫在了紙上。并且主動向趙君用表示,自己離開之後,他和芝麻李兩個依舊可以對外界擺出一幅進攻姿态。隻要不攻克宿州、濠州這些大的城市,朝廷就不會追究。以免在朝廷考慮招安與否的這段時間内,被軍中的狂悖之徒鑽了空子。
對于老夫子如此體貼的安排,趙君用當然滿懷感激的答應了下來。然後師徒二人又坐在一起說了許多貼心的話,看看天色已晚,才依依不舍拱手告别。
到了夜晚亥時,趙君用果然帶着一小隊士卒,拿着芝麻李的手令,将逯魯曾和他的家仆送出了徐州城外。碼頭上,也果然有一艘小舟等在那裏。船艙之内,床榻桌椅,筆墨紙硯,臉盆水壺,一應設施都購置齊全。連同蚊帳被褥都是嶄新的,邊角上還縫着揚州某家大商号的标記,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
除了生活用品之外,趙君用還趁着家仆和随從們誰都沒留意,悄悄地塞給了逯魯曾一把鑰匙。告訴後者,床底下的箱子裏,另有一些壓艙之物。等到了安全地點之後,老大人就可以取出來,作爲在京師裏頭爲徐州軍上下奔走的開銷。如果不夠用的話,隻要派遣一名心腹帶着信來徐州,自己這邊立刻就會再送上一筆過去,絕對不會讓師門爲此倒貼!
“君用,君用太仔細了!”逯魯曾感動得眼睛發酸,拉着趙君用的手,低聲緻謝。後者卻搖了搖頭,用極低的聲音說道:“這些都是從貪官家裏抄來的不義之财,晚輩借善公之手歸還給朝廷,也算物有所用。此地不宜久留,善公速速動身爲好。待事成之後,晚輩再于徐州城中,謝善公拯救之恩!”
說着話,快步走到船頭,将身體輕輕一縱,幽靈般落到了碼頭上。随即又向逯魯曾躬身施了禮,轉過頭,大步流星的去了!
“船家,快起錨,快起錨!”不待岸上的人影融入黑暗中,幾個家仆已經大聲催促了起來。“哎,客官坐好了!開船喽——!”随着夥計們的答應聲,輕舟微微晃了晃,如同樹葉般,從水面上向北滑了過去。轉眼間,就将徐州城遙遙地抛在了身後。
“啊!”逯魯曾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确信眼前一切不是做夢。立刻鋪開紙張,給朝廷寫起奏折來。先爲自己喪師辱國之舉,狠狠地請了一番罪。然後又鼓動生花妙筆,将自己如何臨危不懼,舌戰徐州群雄。終于喚醒了對方的忠義之心,決定接受招安的事情,一一奏明。爲了促成朝廷接受此事,在奏折末尾,還特地強調,徐州紅巾接受招安之後,自己可以帶着他們去攻打劉福通、布王三、徐壽輝等賊人。五年之内,一定還朝廷一個四海清平,再不聞兵戈之聲!
一夜當中,數易其稿。直到天光放亮,才終于滿意地放下了筆,準備上床休息。誰料還沒等把外邊的長衫脫下來,腳下船闆忽然猛地一頓,将他整個人甩到了艙門口,登時摔了個七暈八素。
“怎麽開的船?!哎呀,疼死老.....!”逯魯曾大怒,揉着屁股跳起來,吹胡子瞪眼。沒等一句話說完,耳畔忽然傳來一陣熟悉的号角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驚愕地擡起頭,他看見有一支規模浩大的運輸船隊,已經塞滿了正前方的河面。運河兩岸,旗号遮天蔽日。數不清的将士滾滾而來,直撲自己眼前。
“知樞密院事”“月闊察兒”兩面寫滿的八思巴文的戰旗,高高地挑在右岸隊伍的正前方。戰旗下,有位渾身金甲的蒙古将軍騎着高頭大馬,威風不可一世。
注1:在施耐庵動手整理之前,水浒一百零八将故事,已經在民間傳誦。很多折子戲,都以這一百零八人的事迹爲藍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