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大,浪急,波濤起伏間,水聲宛若奔雷。
逯魯曾今年已經五十二歲,昨天趕了一整天路,夜裏又被趙君用用疑兵之計耍弄了大半宿,嗓子早已沙啞。被隆隆的水聲一震,登時有些氣短。
朝陽恰恰這個時候從雲層裏跳出來,将一片耀眼的光芒照在北岸的紅巾軍将士身上。整個紅巾軍的隊伍登時變成了一座鋼鐵叢林,明晃晃,亮堂堂,從内到外散發着冷硬與傲慢。
“天哪!蟻賊居然每人穿了一件鐵甲!”南岸的鹽丁隊伍中,立刻響起了一陣嗡嗡的議論聲。
蟻賊每人一襲鐵甲,而他們這邊牌子頭以上才有一件皮甲護身!眼下大部分人穿的都是布甲,甚至有人從頭到腳沒有任何甲胄。
那,到底誰是蟻賊?誰才是官軍?!
“振作,振作,皇上在看着......”淮南安撫使逯魯曾敏銳地感覺到身後鹽丁們的士氣在快速下降,再度扯開已經出了血的嗓子,聲嘶力竭地叫喊。
他的話再度被吞沒在一片轟隆隆的雷聲當中。不是來自水面,而是長長的浮橋。
對岸一刹那的氣奪,對芝麻李來說已經足夠。隻見他飛身跳下棗紅馬,順勢從馬背上抄起一面盾牌,一把鬼頭大刀,快步走上了橋面。
五百親兵緊随其後,竟然在行進中自動排成了三列縱隊,像一頭初次躍出水面的銀龍一般,每一片鱗甲上都灑滿了朝霞的顔色。
緊跟在芝麻李和他麾下五百親兵身後的,則是朱八十一率領的左軍精銳。同樣每人身穿一襲鐵甲,在朝陽下泛着淡淡的紅光。
跟在左軍之後的是右軍,由彭大率領,同樣是五百甲士。
再往後,是中軍風字營,規模還是五百。
再往後,還有五百甲士。
再往後,還有......
一隊又一隊身穿鐵甲的紅巾軍将士,肩并肩走上浮橋。踏過滾滾水波,讓銀色的幼龍的軀體迅速長大,迅速成長爲壯年,淩波飛渡,麟爪飛揚。
沒有人擊鼓,整個紅巾軍的陣地後,都變得靜悄悄的,一聲鼓角都沒有響。
但隆隆的水流聲,卻代替了戰鼓的節拍,陪伴着勇士的雙腿,大步前進。轟轟,轟轟,轟轟,轟轟,宛若大地的心跳。
逯魯曾的身體,頓時就又是一僵。他想再喊幾句鼓舞士氣的話,卻發現自己的嘴巴張了張,發出的叫喊根本無法穿過滾滾水聲。他想将手中的寶劍舉得高一些,讓身後的鹽丁們都看清自己必死之心,胳膊卻軟軟的使不上什麽力氣。他想回過頭,點起一群勇士上橋迎擊,卻不知道誰才配得上對面領兵者的身份。愣了半晌,嗓子眼裏才最終憋出了一句,“擂鼓,擂鼓示威!”
“擂鼓,擂鼓示威!”的确有人在扯開嗓子大喊,命令隊伍後的鼓手敲響巨大的牛皮戰鼓,振作全軍士氣。但命令卻不是發自逯魯曾之口,而是跟他一道前來觀摩紅巾軍狀況的丞相府管家李四。緊跟着,十多面架在高台上的戰鼓同時響了起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聲震耳欲聾,被河面上的風聲和水聲一帶,卻立刻變得無比單薄。仿佛一縷無根的晨霧,飄飄蕩蕩,随時都可以消散在朝霞當中。
河道中的水流卻變得更急,“轟隆隆,轟隆隆”,驚濤翻卷,白霧蒸騰。不停地撞擊着人的眼睛和心髒。
“弩手準備!”鬼才李四強壓着心髒的狂跳,越俎代庖地發出第二道命令。太瘋狂了,芝麻李真的太瘋狂了。居然沒做任何試探,就帶領大隊人馬順着橋面直接沖了過來。而浮橋的這一邊,淮南宣慰使逯魯曾,卻帶着六千大軍嚴陣以待。
仿佛對岸是六千草偶木梗,芝麻李和他身後的弟兄們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繼續大步向前。一百五十丈的河面,居然轉眼間就被他們走過了一半兒,并且推進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步履間不見絲毫的停頓。
芝麻李根本沒做任何試探,也沒有做絲毫掩飾,他甚至連戰敗之後如何後撤的準備都沒做。就像一頭怒龍般,直接從河面上沖了過來。一去,就沒準備回頭。
他是個賣芝麻火燒的小販,沒讀過一本兵書,所識的字也非常有限。而對面的敵軍主将,卻是進士及第,翰林院編修,太常博士,用學富五車來形容,一點兒也不爲過。
雙方的學識和見識,都不在一個等級上。
所以,芝麻李的招數隻有一個,親自帶隊,直搗逯魯曾帥旗。
一力降十慧。
跟聰明人過招,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使用蠻力。無論對方使出多少招數,都是直接奔帥旗沖過去,不做任何其他回應。
近了,近了,腳下的橋面已經承受的重量太大,已經開始左右搖擺。河面上的波濤亦被風聲所激,跳起來狠狠地拍向了人的戰靴。包着戰靴的雙腿,卻絲毫不做遲疑。向前,向前,全速向前。再前一步,就是河岸。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河岸上,牛皮大鼓被敲得地動山搖。芝麻李感覺道自己的嗓子有一點點發甜,呼吸有一點發堵。他揚起胳膊,舉起盾牌,将憋在胸口的氣團奮力吐了出去,嘴裏發出一聲怒喝,“殺——!”
“殺!”淩波飛度的巨龍發出第一聲怒吼,登時令鼓聲爲之一滞。
然而很快,牛皮戰鼓就再度瘋狂地被敲響。已經回過神來的逯魯曾迅速從李四手裏搶回原本屬于他自己的指揮權,用顫抖的聲音發出第一道命令,“蹶張弩,射!”
“嗡!”軍陣中立刻響起一陣輕微的嘶鳴,數百支白亮亮的弩箭從左右兩翼,帶着日光飛向浮橋。芝麻李手中的盾牌瞬間就被撞擊了四五下,令他不得不将身體先停下來,調整重心,以免被弩箭直接推進河道當中。身後緊跟着的親兵們立刻快速沖上,豎起盾牌将他夾在了浮橋中央,簇擁着他繼續大步前進。
更多的弩箭飛過來,如秋天曠野裏的蝗蟲。十幾名舉盾動作稍高一些的親兵,頓時栽進了黃河當中。被滾滾水流一卷,立刻變成了一串紅色的漣漪,瞬間飄向了遠方。
緊跟着,又是十幾名。狹窄的橋面上,根本沒有躲避的空間。隻要盾牌沒能将疾飛而至的弩箭攔下,再結實的鐵甲,也如同紙糊的一般,被鋒利的弩簇直穿而過。連同包裹在鐵甲中的人,一道推進滔滔滾滾的濁流當中。
黃色的河水,一瞬間就變成了暗紅色。根本無處躲避的紅巾軍将士,接二連三地掉落于水面。身體打個旋子,就消失不見。而傷口裏的血漿,卻又從水下一團團湧了上來,像一團團火焰般,将河水燒得更紅!
驟然的打擊下,沖在在最前方紅巾軍将士約略有些慌亂。然而,他們的腳步卻根本無法後退。跟在第二波的左軍很快就追了上來,用盾牌推着那些遲疑者奮力前行。“别停下,停下來就是活靶子!沖過去,沖上岸砍了他們。他們連铠甲都穿不起!”
皮甲和布甲,絕對不是精銳的穿着。接連兩場勝利,已經讓紅巾軍上下養成了一股驕傲之氣。穿着鐵甲的他們,如果被一群穿着皮甲和布甲的雜兵打敗,那簡直就是奇恥大辱。當即,所有遲疑者再度邁開了雙腿,嘴裏發出憤怒的呐喊,“啊——”
“啊——!”幾百人同時回應,仿佛怒龍在咆哮。整個隊伍速度驟然加快,所有人互相推搡着,鼓勵着,邁動雙腿向前飛奔。叮叮當當的弩箭打在盾牌上,宛若歡宴上的鼓樂。很多人在沖着沖着,就一頭掉進了黃河當中,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但身後的人迅速補上了他的位置,豎起盾牌盡力擋住身上的要害,繼續跟在芝麻李身後向岸邊猛撲。
“芝麻李真是個瘋子!”奉脫脫之命觀戰的李四看到此景,忍不住輕輕搖頭。帶着幾百甲士冒着蹶張弩的攢射猛沖,這簡直是瘋子才會幹的事情。且不說那道窄窄的浮橋,注定會讓他們成爲弩箭的活靶子。即便他最後能帶着一部分人沖到岸上過來,又怎麽可能擋得住六千條長矛的反擊?!
六千列陣相待的鹽丁從左右兩側擠過去,一次推進,就能将芝麻李和他麾下的紅巾賊硬生生推黃河裏。然後堵在橋頭亂槍攢刺,橋面上無論沖下多少人,都是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
芝麻李的确是個瘋子!他一直在向前沖,毫不遲疑地向前沖。身邊的侍衛一換過了一波,頭頂的戰旗也被弩箭射得千瘡百孔。然而他卻依舊穩穩地舉着盾牌,身上的铠甲如火焰般照亮所有人的眼睛。
“嘶!那家夥想找死麽?還是想意吸引人的注意力?他,他不會在河岸這邊安排了一哨奇兵吧!”鬼使神差,李四忽然沒頭沒腦地從嘴裏冒出了一句。然後,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驚愕轉頭四下觀望。
就在同一個瞬間,有一面猩紅色的戰旗,忽然從他背後的一個樹林裏挑了出來,戰旗下,有位精赤着上身的漢子,鋼刀前指“殺二鞑子——!”
“殺二鞑子!”一千六百多名同樣精赤着上身的徐州軍将士,跟在毛貴身後,嘴裏發出瘋狂的呐喊。
兩個千人隊夜半泅渡,最後上岸的卻隻有一千六百五十七人。其餘三百多名弟兄,都長眠在滾滾黃河當中。
但是,他們來了。他們沒有失約。
他們在弟兄們最需要的時刻,出現在了敵軍身後。
他們來了,他們這輩子,永遠都不會失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