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在下沒,在下,在下原本隻是想着,在下,在下.....”連續兩次被人揭穿了老底,陳一百零八臉色紅得像一隻煮熟了螃蟹般。狡辯不是,不狡辯也不是,喃喃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行了,大夥散了吧。此人沒有惡意!”朱八十一擺擺手,示意親兵将包圍先撤開些,沒必要過度緊張。然後笑着打趣,“我說陳兄,有道是隔行如隔山,你放着好好的刺客不做,卻跑到我這裏來做騙子,當然很容易就一眼被人看穿了!甭說我能猜到,你問問常兄,還有剛才領你進門來的這幾位,有誰不是早就看出你在打那杆大擡槍的主意!”
“哈哈哈!”周圍立刻響起了一陣哄笑,衆人紛紛将眼睛轉向陳八十一,目光中充滿了戲谑。
那陳八十一被笑得臉色更紅,發作也不是,不發作也不是。手足無措地站了好一會兒,終于把心一橫,“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大聲說道:“沒錯,陳某今天是沖着都督的大擡槍來的。如果都督肯将此物借給陳某用一個月,陳某這條命以後就是都督的。刀山火海,絕不敢辭!”
說罷,将頭磕下去,“咚”地一聲,額角就冒出了血來!
“這——!”徐洪三等人看得心中一凜,目光立刻由戲谑變成了不忍。這姓陳的雖然爲偷槍而來,畢竟并未曾得手就被大夥給識破了。并且此人剛才逼常三石現身之時,對跟他交手的幾個親兵也都留了情,所以大夥也不太願意看到他現在血流滿面的模樣。
“怎麽,你需要用這杆擡槍去殺人麽?”朱八十一也被對方這可頭磕得有些發愣,皺了皺眉頭,沉聲問道。
“不敢隐瞞都督,陳某有個仇家,出入非常謹慎,每次身邊的侍衛都不會少于五十人。陳某盯了他好幾年,都沒找到下手機會。”陳一百零八擡手在額頭上抹了一把,咬着牙回應,“因此昨天聽阿速潰兵議論,說您手中有一神物,隔着三百步遠能将馬頭打個稀爛。所以就大着膽子找上了門來!冒犯之處,陳某願意領任何責罰。隻求都督務必将此物借陳某用上一個月。陳某今後即便做了鬼,也願意結草銜環,回報都督的厚恩!”
說罷,再度俯身下去,重重地磕頭。
“起來,你先起來再說!”朱八十一看得心中好生不舒服,分開親兵走上前,雙臂用力,将陳一百零八從地上硬生生扯起,“你那仇家,恐怕是個當官的吧?!出入至少帶着五十名侍衛,估計官兒還不太小?擡槍不是不能借你,隻是朱某想問一句,借到了此物之後,你就一定能殺掉他麽?殺掉他之後,你可有把握将擡槍完完整整地給朱某交還回來!”
幾句話問出,陳一百零八身體立即僵住了。求肯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又過了好半晌,才長歎一聲,誠實地回應道:“如果都督所造的神物,真的能像傳說中那樣打三百步遠的話,陳某自然就有了報仇的機會。隻是,隻是報了仇之後能不能活着回來,陳某卻沒想過。自然也無法保證将擡槍物歸原主!也罷,是陳某的要求過分了,不該讓都督爲難。陳某,這廂謝罪!”
随即,便要跪在地上磕頭認錯。朱八十一雖然不會任何武功,以前整天殺豬捆豬,卻練就出了兩膀子好力氣。雙臂微微一曲,便令陳一百零八再也跪不下去。“站着說話,朱某不喜歡向别人下跪,也不喜歡被人跪。實話跟你說吧,那擡槍朱某這裏隻有一杆,造起來非常不易。而萬一讓它被鞑子撿了去,憑着眼下朝廷的力量,卻能輕而易舉地仿制出幾百杆,或者上千杆出來。所以不是朱某吝啬,而是眼下此物無論如何都不能流落到鞑子手裏”
他身體内有一半兒靈魂在二十一世紀看武俠小說看着了迷,所以對陳一百零八這種身手敏捷,又不喜歡傷害無辜的人物,有一種先入爲主的欣賞。故而即便不願意借武器給對方,也會給出一個充足的理由。
陳八十一聽在耳朵裏,心中卻愈發覺得此生報仇無望。又長長地歎了口氣,眼淚瞬間和着血淌了滿臉,“都督說得對,此物無論如何都不能落到鞑子手中。陳某,陳某這次做得太莽撞了,願意領受任何責罰。隻請都督給陳某留一口氣,如果這輩子看不到仇人身敗名裂,陳某,陳某就是死了也不甘心!”
“你那仇人是誰?在哪裏當官,能跟我說說麽?!”見一條八尺長的漢子,在自己眼前哭成了這般模樣,朱八十一心中好不落忍。松開對方的手臂,搬住此人肩膀,,低聲問道。
“是啊!陳兄,隻知道你這兩年殺人無算,常某卻不知道你背負着血海深仇。能不能跟常某說說,也許,也許我們船幫,還能助你一臂之力呢!”
“幫不上,幫不上,距離這裏太遠了,你們誰都幫不上忙!”陳一百零八聞聽,又抽泣着用力搖頭。“多謝都督和常兄好意,陳某再想其他辦法就是!”
“那可不一定。我這裏天天跟鞑子開仗,說不準哪天戰場上就遇上了!”朱八十一笑了笑,繼續出言開解。
“是啊,你把他的名字說出來,至少我們船幫也可以偷偷打聽一下他的日常動靜!”猜到朱八十一對陳一百零八生了愛才之心,常三石再度開口相勸。
在江湖上飄得久了,陳一百零八原本就寂寞得厲害。此刻發覺報仇的日子遙遙無期,心神激蕩,便再也防範不住。擡起手來胡亂在臉上抹了兩把,哽咽着回應,“都督對陳某誠心相待,陳某也不敢欺瞞都督。一百零八,隻是陳某随便給自己取了一個綽号,并非真名。陳某真名本爲陳德,字至善。祖籍鳳陽,家父是湖廣漢軍萬戶陳守信,當年率軍擊敗了道州蟻賊唐大二、蔣仁五的那位,也就是大夥經常詛咒的那位陳剃頭....!”
“啊!”話沒等說完,常三石已經倒吸了一口冷氣。原本已經放松的右手,不知不覺地就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之上。
那陳剃頭的名号,在數年之前,可不是一般的響亮。此人是如假包換的将門之後,号稱文武雙全。至正三年,唐大二、蔣仁五兩位豪傑在道州起義,半年間連下數縣,震動整個西南。就是此人帶領漢軍将起義鎮壓了下去,并且将唐、蔣兩個義軍領袖押送到了大都城,當街碎屍萬段。
但也許是因爲殺孽太重,或者别的什麽緣故,這位陳剃頭卻在唐、蔣兩位義軍首領被處死之後不久,就在回家途中掉下了馬背,生生摔斷了脖子,一命嗚呼。緊跟着,他的兩個兒子也先後病死,如今家中隻剩下了幾房夫人,守着一個空蕩蕩宅院,凄清度日。
江湖中一直傳言說,是唐大二和蔣仁五兩個死後冤魂不散,找陳剃頭尋了仇。誰料到,已經死去七八年的陳家兩個兒子之一,居然還活在世上,并且成了一位聲名鵲起的江湖殺手!
“常兄不必如此小心。陳某這輩子,與鞑子朝廷不共戴天!”察覺到常三石的緊張,陳至善尴尬地歎了口氣,繼續補充,“陳某的父親,就是死在鞑子的湖廣平章鞏蔔班之手。陳某的哥哥,也是去官府詢問父親落馬的經過時,喝了一杯茶,回家後便毒發身亡。要不是陳某的見機快,找了個忠心的家丁換了衣服,自己偷偷逃出了城外。陳家就果然如傳說中的那樣,再無一個男丁了。卻不是被唐大二和蔣仁五兩個的冤魂索命,而是被湖廣平章鞏蔔班給殺絕了種!”
“啊!怎麽會,怎麽會這樣?令尊,令尊有什麽地方得罪了鞏蔔班麽?還是在征讨唐、蔣兩位豪傑時,得到了什麽了不得的贓物沒及時上繳?!”常三石雖然說是見多識廣,卻也沒聽說過如此離奇之事。忍不住看着陳至善,愣愣地追問。
“要是真的如此,家父死得也不算冤枉!”陳至善咧了下嘴巴,悲怆地搖頭,“家父是漢軍萬戶,那鞏蔔班卻是蒙古平章。平素拍姓鞏的馬屁還來不及,怎麽有膽子得罪于他。至于繳獲,每次從義軍手裏收複一個州縣,繳獲物都要蒙古兵挑完了,剩下的才歸漢軍。家父的手裏,怎麽會有鞏蔔班看上眼的東西!”
“那他爲什麽要下如此毒手?!”常三石瞪圓的眼睛,無論如何都想不出陳剃頭到底做錯了什麽,居然令鞏蔔班要将陳家斬草除根。要知道,漢軍萬戶,可是堂堂正三品武官,差不多已經是漢人能做到的最高級别了。随随便便就讓一個漢軍萬戶家破人亡,那鞏蔔班也冒了相當大的險,至少鞑子朝廷問起來,需要花很大力氣才能遮掩過去。
誰料陳至善對此也是滿頭霧水,又搖了搖頭,咬牙切齒地回應道:“正是因爲不知道姓鞏的爲何要下此毒手,陳某這輩子,才一定要報此血海深仇!”
“恐怕,我能猜到一二!”就在此時,一直默默傾聽的朱八十一突然開口。看向陳至善的目光裏,也充滿了悲憫。
“都督知道?!”陳至善愣了愣,滿臉難以置信。常三石也把頭迅速轉向了他,雙目中充滿了困惑。
當事人之子和老江湖都猜不到陳剃頭爲何而死?對外界俗務原本有些生疏的朱八十一,居然能猜出一二。這情況,的确有些出人意料。
他們兩個怎麽會知曉,朱八十一身體内有一半兒的靈魂來自後世,對殖民者的心态恰巧在網上看過幾篇分析文章。而另外一半兒靈魂,卻來自一個殺豬的漢子,對屠戶待牲畜的态度,也是清晰無比。
不待二人繼續發問,朱八十一長長地歎了口氣,沉聲解釋道:“我當年跟着師父學殺豬,殺牛。如果接了一批大活,當日幹不完。就一定要把牲畜裏頭最強壯的那頭豬或者最強壯的那頭牛先拉出來,當着所有待宰畜生的面兒,一刀捅死!然後,其他牲畜便認了命,再也生不起逃走或者反抗的心思了!”
“對不住,陳兄,這個比方不好聽。”又看了滿臉羞憤的陳至善一眼,他低聲道歉,“但是,卻是一個事實。在蒙元朝廷眼裏,令尊恐怕就是那頭最強壯的牲口。他越是骁勇善戰,越是要想方設法早點兒弄死!”
“啊?!這,這,這不是真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陳至善聽了,面孔的顔色由赤紅迅速轉向黑紫,雙手在胸前擺動着,兩腿不停地後退。“不可能,不可能。我父親替朝廷平定了道、賀兩州。朝廷剛剛下旨嘉獎過他,還把我哥哥封了千戶。這不可能,你騙我,你說得肯定不是真的!”
執着于父親的慘死,這些年來,他到處偷偷查訪當年跟着父親一道征戰的故人,想從他們嘴裏探聽出些線索,以便有朝一日報了仇之後公之于衆,讓其父死得明明白白。但是那些父親生前交好的漢軍将領要麽偷偷給些财帛,打發他盡早離開。要麽幹脆就帶了士兵出來,試圖替鞏蔔班殺人滅口。卻是誰也不肯告訴他導緻其父送命的真正原因,也不肯幫忙向蒙元朝廷遞一份奏折,請求鞑子皇帝派人前來徹查此事。
上述種種作爲,在陳至善看在眼裏,還以爲是鞏蔔班在湖廣一手遮天,那些漢軍将領不敢得罪于他。到了今天才明白,自家父親的死純粹是自找。鞑子皇帝和湖廣平章鞏蔔班需要的是一頭獵狗,萬一這頭獵狗長成了豹子,讓主人覺得難以控制,就立刻要下湯鍋!
如此冷酷的事實,讓先前還執着刺殺鞏蔔班一人給全家報仇的陳至善如何能夠接受得了?!所以甯願繼續相信是鞏蔔班想獨占平定道、賀兩州的功勞,才謀害了自己的父親。也不願相信朱八十一給出的事實!
朱八十一卻不想再讓他繼續自欺欺人,笑了笑,又繼續說道:“你不相信,我也不能強迫你相信。大擡槍我不能借給你,那種可以炸死人的手雷 ,我卻可以給你幾枚。你如果隻恨鞏蔔班一人的話,綁在腰上點燃了,然後沖到他身邊就是。隻要你能沖到他五步之内,保證能跟他同歸于盡。隻是,當日想殺你父親的,的确是鞏蔔班一個麽?如果是的話,你現在就可以領了手雷離開。朱某在這裏,提前祝你大仇得報之喜!”
說着話,便命徐洪三帶陳至善去拿手雷。那陳至善卻站在了原地,雙腿僵直,再也無法移動分毫。待徐洪三催了又催,忽然仰起頭,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啊——!”,随即,身體晃了晃,噴出一口血,仰面便倒。
注1:關于大擡槍原型,參見明代的斑鸠腳铳。斑其铳身長五點五尺、内徑零點六寸、用藥一點三兩、鉛子重一點五至一點六兩;需有腳架支撐以便瞄準,遂稱之腳铳。有效射程是二百二十米。最大射程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