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上述内容都是很多年後,衆人在回首往事之時帶着幾分炫耀意味總結出來的。眼下的他們,可沒時間總結這些。隻是趕在阿速軍的第一波羽箭落下之前,學着朱八十一的模樣,鼓動笨拙的唇舌,盡力去安撫各自麾下的弟兄們。告訴大夥,他們是這個時代最優秀的士兵,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擊敗任何強敵。盡管,此刻他們自己,腿肚子也一直在打着哆嗦。
從去年八月到今年三月,長達七個多月的嚴格訓練,此刻再度發揮了作用。盡管每一名戰兵和輔兵都很緊張,個别人甚至在護裆下面,已經隐隐見到了水漬。但這一次,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再像去年十一月在徐州城下那樣,主動脫離隊伍。他們按照主将的要求或坐或站,緊緊握住手中的兵器,大聲說着俏皮話,或者一邊擦着眼淚和冷汗大聲互相調侃,腰杆,卻始終挺得筆直,仿佛肩膀上扛着一座巍峨的高山。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單調的鼓聲再度響起,敲得人頭皮發乍。正面徒步進攻的阿速千人隊忽然停住腳步,陣列從不規則的多邊型重新彙集成齊齊整整的方陣。前七排士兵将一面圓盾舉在胸前,開始加速小跑。從第八排士兵則停在了原地,一邊快速整理隊形,一邊從背上取下制作精良的角弓。
“甲隊、乙隊,舉盾,站起來舉盾——!”朱八十一早就得到過老兵痞伊萬的提醒,見到此景,立刻快步沖向車牆,同時伸出手去在幾個百夫長的背甲上猛拍,“丙、丁、戊隊,蹲到乙隊身後,把長矛豎起來,豎起來!擲彈兵,後退十步,與戊隊拉開距離。弓箭手,距離車牆二十五步列陣,準備反擊!!”
“甲隊、乙隊,舉盾,站起來舉盾——!丙隊、丁隊、戊隊豎矛——!”二十幾名親兵舉着鐵盾寸步不離跟在他身側,将命令大聲重複。“擲彈兵,後退十步,與戊隊拉開距離。弓箭手,距離車牆二十五步列陣,準備反擊!!”
剩餘的其他親兵則在王十三、薛六子等牌子頭的帶領下,将三門火炮連同火炮後邊的黃老歪等人護在中間,以免他們受到敵軍弓箭手的偷襲。
戰兵中的刀盾手平素每天訓練舉盾的動作不下百次,聽到命令,立刻條件反射側轉身體,将從羅刹人手裏繳獲來的鐵面棗木盾牌舉到了與盔纓齊平高度,同時将腰部稍稍向右彎曲。其他三個戰兵百人隊,則快步蹲到了刀盾手身後,手中長矛如竹子一樣筆直伸向了天空。
擲彈兵在劉子雲的帶領下,占據了戊隊身後一處稍微高些的位置,将拴着手雷的抛索拎在右手裏,左手緊緊握住一根點着了的艾絨。弓箭手百人隊則在擲彈兵身後單獨橫成了長長的一排,按照平素訓練時的老兵痞的教導,把弓箭一根接一根插在面前的泥土中。
沒等大夥來得及把所有準備動作完成,敵軍中突然響起一陣雜亂的鼓聲。緊跟着,一片灰白色的陰雲就飛到了大夥頭頂。尾部粘着羽毛的狼牙箭如冰雹一般淩空砸下,落在盾牌表面上,發出連綿不斷的“叮當”聲。少量射高了的羽箭則與豎在半空中的矛杆相撞,“噼啪”“噼啪”響個不停。還有零星十幾根羽箭,狡猾地從矛叢之間穿過,“噗!”地一下,紮在了戰兵與擲彈兵隊伍之間的空地上,尾羽不甘心地來回擺動。
“右弓二,上前五步,射!”阿速左軍右翼千戶鮑裏厮不滿意地搖搖頭,舞動長劍,指揮下一個弓箭手百人隊繼續對目标區域進行覆蓋攢射。第二波羽箭瞬間騰空而起,然後化作一道道閃電從半空中落下,砸在紅巾軍的盾牆上,砸出一團團耀眼的火花。
“唔!”鮑裏厮的眉毛向上跳了跳,低聲沉吟。敵軍的防禦力有點強得出乎預料,大部分人身上,居然都穿着明顯帶有歐洲風格的大葉片铠甲,手中盾牌也是标準的金帳汗國制式。這都是兀剌不花那蠢貨幹的好事,居然把三個羅刹千人隊全都葬送在了徐州城下!這下好了,蟻賊的裝備與官軍一下子就拉平了。今天不付出一些代價,甭想突破他們的防線。
不過,與蟻賊們手裏那上千車四下劫掠而來的财富相比,幾千支羽箭的代價微不足道,幾百人的傷亡也屬于可以接受範圍之内。想到此戰帶來的巨大收益,鮑裏厮狠狠吸了一口氣,再度舉起手中長劍,“右弓三,上前十步,射!”
“嗖——!”“嗖——!”“嗖——!”又是一陣單調的羽箭破空聲,第三波羽箭再度騰空,砸進目标區域,狂暴得宛若雨打芭蕉。
初次經曆箭雨洗禮的左軍的将士們則藏在盾牌後,咬緊牙關,苦苦支撐。由于盾牌和鐵甲的保護,除了兩名被流矢正射在面門上的擲彈兵以外,這三波羽箭并沒有給左軍造成其他任何損失。然而,在大夥心頭造成的壓力,卻宛若雷霆萬鈞。
“弓箭手!正前方七十步,射!”在百夫長許達的指揮下,紅巾軍的弓箭手也開始反擊。每次彎下腰去,便利落地将一支羽箭搭在弓臂上,然後随着直腰動作将弓臂拉滿,手指快速松開,整套動作宛若行雲流水。
一百支雕翎羽箭迎面朝着正在向車牆發起沖鋒的阿速士兵射了過去。其中絕大多數都落在了目标區域之内,隻有十幾支被山風吹歪,不知去向。然而,雙方之間的距離畢竟太遠了,阿速人身上又穿着結實的紮甲,即便中了箭也不會緻命。反而舉着鋼刀和盾牌越跑越快。
“右弓一,右弓二,右弓三,舉弓,輪番速射!”發現紅巾軍中居然有弓箭手,并且射擊動作還頗爲流暢。右翼千夫長鮑裏厮皺了皺眉頭,命令麾下弓箭手加快進攻頻率。
一排又一排羽箭像夏日的風暴一樣,飛上半空中,然後對着車牆後的紅巾軍将士傾瀉而落。沒完沒了地折磨着大夥的神經。轉眼之間,很多頂在前排的紅巾軍戰兵握盾的左手就變成青灰色,嘴唇也因爲緊張,被他們自己咬破,血迹順着嘴角緩緩地淌了下來。他們對此卻渾然不覺,繼續咬緊牙關,将耳朵貼在盾牌内側的棗木襯裏上,心中默默地數數,“第十一波、第十二波、第十三波......”
第十四波、第十五波、第十六波,阿速人的羽箭好像用不完一般,無止無休。在三百名弓箭手的輪番掩護下,前七排戰兵也驟然加快腳步,湧潮一般,從一百步距離轉眼間就推進到七十步、六十步、五十步、四十步......
“弓箭手!正前方四十步,射!”紅巾軍的弓箭手全力反擊,也将羽箭一波一波射向對方戰兵頭頂。從六十步一直射到了四十步。終于,有幾名阿速戰兵的紮甲被羽箭穿透,慘叫着倒了下去。其他阿速戰兵卻對傷者看都不看,就向向車牆猛撲。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陣低沉的鼓聲從戰場上滾過。忽然,阿速人的箭雨停了下來。大夥頭頂的天空也驟然一亮。很多紅巾軍刀盾兵不明所以,本能地将盾牌放低,盾牌上邊緣探出半個腦袋觀看敵軍動靜。“小心——!”“舉盾!”朱八十一和伊萬諾夫兩人齊聲大喊,但是已經來不及。就在這一瞬間,跑在最前面那兩個阿速軍百人隊,猛地從背後抽出一把角弓,将銳利的破甲錐迅速搭在了弓臂之上。
“啊——!”三十步的距離,阿速人選擇了快速平射。尖頭泛着烏光的破甲錐瞬間就飛到了近前,将露在盾牌外邊的幾頂頭盔射得倒着向後飛落,血光濺處,露出一雙雙無法瞑目的眼睛。
“啪!”“啪!”“啪”“啪!”更多的羽箭落在盾牆上,力道大得出奇,将毫無經驗的刀盾手們推得手臂發軟,身體搖搖晃晃。
暴雨般的打擊隻是短短的一瞬,便停了下來。就在大夥以爲災難已經結束的時候,第二波破甲錐又在二十多步遠的位置淩空而至,就像長了眼睛一般,順着幾個頭部中箭的刀盾兵倒地而産生的空檔射進人群,射在附近其他刀盾手和長矛手的胸口上,深入數寸。
“啊!”又有十餘名擋在最前方的刀盾手悶哼一聲,緩緩栽倒。更多的破甲錐從他們原來站立的地方再次射進來,将空檔附近射得血光飛濺。“乙隊,補位,上前補位啊!”千夫長吳二十二從血泊中撿起一面盾牌,帶頭沖向空檔位置。有支破甲錐貼着他的耳邊擦過,正中乙隊一名士兵的鼻梁。烏黑的錐尖從後腦與頸部的連接處透出兩寸多長,那名士兵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仰面朝天倒地而死。
“補位,補位,把盾舉起來,向自己正前方補位!!”伊萬諾夫像一條瘋狗般,舉着盾牌在乙隊弟兄身後快速跑動,每看到空檔,就将用腳将身邊手足無措士兵向前踹去。跟在他身後的朱八十一則一邊用盾牌遮擋着羽箭,一邊向自己的親兵發号施令,“毛頭,你頂這裏。狗蛋,你給我頂上去,舉着盾牌頂上去。齊二秃子,别跟着我,自己上去補位。老子身上的鐵甲足夠結實,你身上的也足夠。”
身上穿着闆甲親兵們在他的催促下,舉着盾牌充當乙隊的替補。他們身上的新式闆甲,的确對破甲錐的防禦力遠勝過繳獲來的羅刹鐵甲。然而,二十幾名穿了闆甲的親兵在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的空檔處,卻是杯水車薪。在驟然的打擊面前,甲乙兩個刀盾手百人隊,完全失去了鎮定。要麽在某處聚集成團,要麽對近在咫尺的空檔視而不見,平素訓練中水平,發揮不出來十分之一。
“擲彈兵!”就在這岌岌可危時候,朱八十一突然鬼使神差地喊了一聲。自從上次血戰以後,那是整個徐州軍的殺手锏。雖然他在内心深處,并不贊同這種把賭注全壓在一個兵種身上的行爲。然而在不知不覺間,卻已經被周圍的人給潛移默化。
“甲子隊,點火,扔!”早就緊張到快哭出來的劉子雲根本顧不上思考,聽見自家主将喊出了熟悉的三個字,立刻将左手的艾絨按在手雷的撚子上,然後右臂猛地向前掄了一整圈,将點燃撚子的手雷連同抛索一道扔了出去。
“嗖!”七十餘顆手雷帶着抛索飛上天空,景色蔚爲壯觀。随即,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在距離車牆隻有二十步的左右的位置響了起來。黑煙滾滾滾,泥土夾着木棍、草屑扶搖直上。正在拉弓平射的阿速軍百人隊被近在咫尺的爆炸吓了一跳,本能地停止了射擊,快速後退,與跟在身後的自家戰兵撞在一起,人仰馬翻。
“誰讓你現在就扔——?”朱八十一回頭沖着劉子雲大叫,但是下一瞬間,他臉上的憤怒就被狂喜所代替。就像左軍的将士們無法适應對方破甲錐近距離攢射戰術一樣,阿速人面對從未接觸過的手雷,也是慌亂莫名。雖然那些裝了半斤火藥的鐵殼手雷,很多根本就沒有爆炸,即便爆炸的,大部分隻能炸成兩半兒,威力隻能覆蓋落點兩步左右的範圍。
“開炮啊,黃老歪,你吓傻了麽?都督平時給了你那麽多金子,還不如直接養條狗麽?!”趁着敵軍攻勢停頓的瞬間,伊萬諾夫迅速跑向炮位,沖着黃老歪和他的兒子、徒弟們破口大罵。
“啊!”嘴巴上全是白沫的黃老歪猛然恢複了神智,推開替自己遮擋羽箭的親兵,哆哆嗦嗦地,将點燃了艾絨探向留在火炮外邊的藥撚。“嗤啦——”藥撚迅速跳起一團紅星,像小蛇一樣,帶着衆人的期盼向銅炮内部鑽了進去。然後,悄然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