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萬諾夫見他如此,隻好搖了搖頭,繼續去前面檢視車牆。在米蘭附近當傭兵時,他曾經遇到過類似的情況。當時傭兵們就是用裝稻草的車子擋住了對手的戰馬,然後點燃稻草,藏在車身組成的圈子後用長槍和利斧擊敗了敵人。不過那次敵軍是多少來着?好像有七十多人吧,看上去黑壓壓好大一波!這次,這次對面來了,來了三千!奶奶的,東方怎麽會有這麽多人!三千鐵甲騎兵,都夠推平整個法蘭西了!”
“咚咚咚咚咚咚!”忽然間,山下傳來一通震耳欲聾的鼓聲,将他的心神強行從回憶中拉了出來。
阿速軍動了,一個千人隊留守在帥旗下,另外兩個千人隊,則迅速分爲正面和左側兩個部分。正面的那支下了馬,舉着盾牌、短刀和角弓,徒步緩緩向紅巾軍的車牆迫近。左側的那支則牽着馬繼續向更遠的位置迂回,與目标、自家隊友之間,在行進中組成了一個怪異的三角。
“先不用管左邊,他們要走到二百步以内,才會跳上坐騎,然後斜着往上沖。隻有這樣做,才能充分利用戰馬的速度!”老兵痞伊萬諾夫迅速跑回朱八十一身邊,大聲向自家主将解釋。
“噢,明白了!”朱八十一的心境被山下的鼓聲催得有點緊張,但在老兵痞的提醒下,很快就弄清楚了敵軍的意圖。立體幾何是高中時代的必修課,數學老師雖然也“英年早逝”,但好歹把一些基本概念刻強填進了朱大鵬的腦子裏。從側面斜向上切,距離雖然拉長了,單位距離内需要克服的高度差卻大幅降低,多出來的路途,剛好給戰馬提供加速空間!
“等會兒步兵走到兩百三十腕尺,就是八十步左右,會先用輕箭發起一輪試探。這時候讓弟兄們拿盾牌護住面部就行了,不用急着還擊。這種箭,穿不破我們羅刹人的镔鐵甲,也更不可能穿破您監制的那種鐵殼子!”老兵痞的聲音繼續傳來,有一點點緊張,但是更多的是臨戰前的興奮。多年傭兵生涯,已經把一些後天培養出來的東西,變成了人體的先天本能。無論面對怎樣的敵人,在開始戰鬥之前,他心跳都會加快一半兒,聽覺、視覺和各種亂七八糟的感覺,也加倍的靈敏。
“關鍵是在一百五十腕尺,就是五十步左右。該死,爲什麽沒人給統一一下。”老傭兵伊萬一邊大聲抱怨着,一邊繼續喋喋不休,“五十步左右,他們會換重箭,就是你們說的破甲錐。這時候咱們要搶先下手,先拿你那三門火炮噴他們一輪,然後讓弓箭手立刻反擊。接着前排用刀盾兵頂住,後排長槍兵趕緊壓上去,把長槍探到車牆上,防備敵軍騎兵趁機發起沖鋒。”
“知道!我馬上就去安排!”此時此刻,在腎上腺的作用下,朱八十一的頭腦和視覺也越來越清晰。
“你去把連老黑替下來,讓他到後邊躲着!”用力推了徐洪三一把,他突然低聲命令。
“都督,我是您的親兵!”徐洪三愣了一下,大聲抗議。親兵隊長的任務是盡一切可能保護主将,而不是去擺弄那個被叫做擡槍的銅管子。盡管在這之前,他曾經對此物愛不釋手。
“我這裏用不到你!”朱八十一拍了一下腰間的殺豬刀狀短刃,大聲補充。“有此物在,一般人傷不了我。你的箭法好,手也比連老黑穩當。一會兒等敵軍到了近前,給我瞄着當官兒的打!”
不是他自吹自擂,一把殺豬刀在手,普通北元士兵還真奈何不了他。畢竟在十四世紀這個普遍營養不良的時代,像朱老蔫這種每天以豬下水或者豬油佐餐,并且一吃就是十好幾年的人并不多見。更何況殺豬也好,殺牛也罷,提刀子捅人也罷,講究得都是“穩、準、狠”三個字。十多年的屠夫生涯,上千條牲畜的性命,早就把朱老蔫的神經磨得無比粗大。根本不會受到血腥氣的影響,抓起刀子來,閉上眼睛也會朝心髒處捅。
徐洪三在平素訓練時,也跟朱八十一交過手,知道自家提督絕對有能力自保。看了一眼後者那殺豬刀模樣的獨門兵器,不情不願地答應了一聲“是”,撒腿跑開了。
鐵匠師父連老黑正雙手抱着架在木頭支撐上的擡槍打哆嗦。看見到徐洪三向自己跑了過來,立刻喜出望外,“千戶大人......”
“藏我身後,一會兒替我裝火藥!”徐洪三一把推開此人,端平大擡槍,用槍口搜索對面阿速人的前胸。四百步、三百八十、三百七、三百.....,奶奶的,你倒是走得快一點兒啊,都他奶奶的纏了小腳麽,這麽半天才走了不到兩百步,你們是出來閑逛的麽?!
“穩住,他們是故意的,在跟咱們比耐心!不要慌,慌就先輸了!”朱八十一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跟了過來,拍了下他的肩膀,然後又快速走向别的将士。伸出手去,逐個在大夥肩膀上輕拍。“别緊張,跟我學,深呼吸,然後,慢慢吐氣,吐氣。對,就這樣!這夥鞑子隻有三千人,咱們每個人殺掉兩個就夠了!劉子雲,帶好你的擲彈兵,待會兒别把手雷丢到自己人腦袋上!”
“哈哈哈——!”已經緊張得有些四肢發僵的弟兄們,發出一陣幹澀的哄笑聲。劉子雲曾經跟在朱都督身後去殺鞑子,半途中留下來吸引敵軍注意力。當時大夥都已經他死定了,誰料打掃戰場時,他又從死人堆裏爬了出來。按道理,此人的身手和膽氣都是一等一。可就是這樣一個藝高膽大的家夥,在當了擲彈兵的千夫長之後,卻縷縷犯錯。好幾次在戰術演練當中,都指揮着手下弟兄們,把木頭做的手雷扔到了正在沖鋒的自家隊伍裏,将弟兄們砸了個鼻青臉腫。
“我,我....”沒想到在這種時候居然被都督大人掀了老底,千夫長劉子雲臉紅得幾乎能滴出血來。嘴巴濡嗫半晌,卻一句讓人放心的話都說不出。
見到他窘迫成如此模樣,周圍的弟兄們笑得愈發大聲。笑着,笑着,心中的緊張勁兒就減弱了一大半兒,原本幹澀的嗓子,也突然變得濕潤了起來。
“好了,我相信你!”見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朱八十一拍了拍劉子雲的肩膀,走向下一群目标。他不是什麽将門之後,也不是什麽天縱英才。但是他卻知道這個時刻自己的心态如何,知道此時此刻,隊伍中的大多數人,心态肯定都跟自己一樣緊張。
緊張怎麽半,想辦法放松呗!放松自己,同時也放松别人。
一個菜鳥将軍帶着一群菜鳥兵,想要不被人抓去下湯鍋,就得努力拍動翅膀。朱八十一強行壓制住狂亂的心跳,繼續慢慢在隊伍中走動,每走幾步,就彎下腰去,跟這個說幾句,跟那個聊幾句。在緩解自己的情緒同時,想盡一切辦法去幫助身邊的人。哪怕他能想出的辦法是如此的笨拙。
我不怕,你們也别緊張。三千人,每人捅兩下的事情。走着走着,他的口齒就變得清晰起來,腳步也越來越沉穩。走着,走着,将士們臉上就露出會心的笑容,同時用力握穩手中的短刃長矛。
作爲半個穿越者,朱八十一最大的優勢就在于,他比這個時代任何人,都懂得學習。那些“英年早逝”的老師們,非但在他的大腦裏,填進去了各種各樣的有用沒有的知識。還通過潛移默化,教會了他如何自學,如何在周邊的人群中汲取營養。僅憑着最後這一點,他就足以令他在這個時代成爲翹楚。周圍環境的影響,隻是将脫穎而出的速度延緩,或者加速而已!
“都督當時是個菜鳥,很菜很菜的那種!”許多許多年後,終于圓了自己侯爵美夢的伊萬諾夫,舉着一杯葡萄酒,對着來訪者如是回憶。“但是這個菜鳥,卻知道如何彌補自己的不足,如何帶着大夥一起成長。所以我們徐州左軍,即便遭受再大的打擊,也能很快爬起來。并且越戰越強,越戰越強,直到把所有對手踏在腳下!”
“你說那一仗啊!都督可是帶着我們露大臉了。知道不?當時我們幾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上陣。知道不?對面的是阿速軍,鞑子皇帝的親兵。”同樣是很多很多年後,白發蒼蒼的連老黑抽着旱煙,得意洋洋地炫耀。無論朱八十一後來如何風雲叱咤,這幫老兄弟,卻總愛稱他一聲都督。并且視此爲少數人的絕對特權,絕對不準後來者染指。“都督帶着我們一群菜鳥,跟鞑子皇帝的親兵幹上了!知道不,那才是我們真正的第一仗!從那之後,就再也沒人敢輕視過我們!”
“都督當時不會打仗,我們誰都不會!”帝國十大元帥之一,開國楚公劉子雲笑了笑,得意洋洋,“但是我們可以學,跟書本學,跟老伊萬學,跟鞑子學。誰天生就是會打仗的?學着學着,我們就都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