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一座令綠林好漢們垂涎三尺卻始終不敢觸碰一下的大莊園,芝麻李居然僅僅派出一千五百人就想将其打下來,真的是有些得意忘形了。當即,因爲仿制闆甲憋了一肚子怨氣的奸商們就起了歹心,悄悄派手下騎着快馬去給吳家莊送信,準備看攻守雙方如何鬥得兩敗俱傷。
根本用不着他們提醒,朱八十一帶着人馬剛一過黃河,吳家莊的莊主吳有财就已經得到了消息。立刻,老莊主就将三個兒子和族中宿老,以及管家、帳房、西席、槍棒教頭和江湖死士們全叫到了一起,群策群力商量起了應對辦法。
“來得是朱八十一!”吳老莊主十指交叉放在胸前,圍着八仙桌來回踱步。“麾下大概帶了一千五百多人,其中應該有三分之一是戰兵。另外還有斥候三十多個,每人都是雙騎。武器麽,應該還是長矛居多。比較特殊的是,他們這次推了很多雞公車,估計是怕将莊子攻破之後,東西多得帶不走,所以專門......”
“欺人太甚!”沒等莊主吳有财介紹完,底下人已經義憤填膺。所有聞聽者都覺得紅巾軍太目中無人了,簡直把吳家莊當成了尋常草市一般,居然敢推着雞公車前來随便搬東西!
“來得是朱八十一!”吳有财将手松開,舉在身體兩側向下壓了下壓,示意大夥稍安勿躁,“就是去年冬天逆着數萬大軍殺到兀剌不花的帥台前,将後者用盞口铳轟飛的那個。如果紅巾軍的告示屬實的話,此子,恐怕勇武不在關張之下!”
“嗡!”底下的議論聲立刻小了一半兒。自從兀剌不花兵敗身死之後,這朱八十一的名字,簡直已經将大夥的耳朵都給磨了老繭出來。亂紛紛的江湖傳聞當中,說此人是彌勒轉世,随手可發掌心雷者有之。說此人豹頭環眼,萬夫難敵者有之。甚至還有傳聞說,此人自幼得了名師傳授,學了唐代空空兒的絕技,可以隔着幾百步遠飛劍取人首級。指哪打哪,絕不落空。
跟這樣半人半妖的家夥爲敵,大夥可是誰都心裏敲小鼓兒。人家根本連招都不跟你過,隔着幾裏地遠拿手一招,你的腦袋瓜子就不翼而飛了。你即便武藝再好,身邊的士兵再多,有個什麽用?
當即,幾個江湖死士就慘白了臉,目光躲躲閃閃往地面上看,仿佛地面上能長出金子一般。幾個吳姓的本家宿老,也手捋着花白的胡子,開始歎息着搖頭,“他大伯,既然來得是朱八十一。要不,咱們将芝麻李要的錢糧如數給他?!趁着姓朱的那厮還沒殺到家門口,好歹還能有個商量。這要是真打了起來......”
“四叔、六叔、七叔,你們這話就差了!”沒等吳有财開口回應,他的長子吳良謀已經豎起了眉毛,大聲反駁道:“他朱八十一固然厲害,咱們吳家莊的兒郎也不是吃素的。憑什麽把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錢糧,讓他們随便送一張紙來,就白白地拿走?!眼下世道越來越亂,今天來了芝麻李,明天說不定還會來芝麻張、芝麻王、芝麻趙,要是随便一個土匪頭子就從咱們吳家莊搬走大家夥的血汗錢,咱們吳家莊即便有一座金山,又經得起人家幾搬啊?!”
“那,那......”被後生晚輩當衆給折了面子,幾個宿老的臉色騰地一下就漲了個通紅,“那朱八十一又怎麽能跟普通流寇一概而論?他可是會用掌心雷......”
“不是掌心雷!”吳家莊大公子吳良謀搖搖頭,低聲回應。作爲下一任莊主的繼承人,在危急時刻,他顯得遠比莊子裏的大多數長輩鎮定,“應該用的是手雷。咱們派往徐州賣生鐵的夥計們都打聽到清楚了,眼下紅巾賊天天都在城外訓練扔的就是那玩意兒!”
“即便是手雷,也得靠近了才能扔吧?!在一萬大軍的重重保護下,殺到兀剌不花的帥台前扔手雷,這,這,當年平話裏的頭常山趙子龍,其勇也不過如此!”吳有财的叔伯兄弟,吳家莊的宿老吳有德氣沖沖地看了侄子一眼,急得火燒火燎。
都怪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子。那芝麻李派人來要“保安費”,給他便是。反正即便不給芝麻李,每年打點官府的花銷也不會太少!可自己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侄兒,居然說芝麻李要得太多,建議大夥先拖延些日子,找機會讨價還價一番。自己身邊這些愛财如命的叔伯兄弟們,居然聽了一個毛孩子的意見,真的拖延了起來!
這下好了,讨價還價還沒開始呢,朱八十一已經帶着兵馬殺到家門口了。萬一他真的像傳說那樣,比趙子龍還勇猛,這阖莊上下五千餘戶男女老少,還能有活路麽?!
“即便是趙子龍,也是因爲曹操不讓放箭,才僥幸殺出了重圍。”吳良謀晃晃手裏的蒲扇,對吳有德的擔憂不屑一顧。“兀剌不花之所以着了他的道,是因爲事先不知道有手雷這種東西存在。而咱們,卻早就做好了相應準備。”
“準備,準備了什麽。就你平素交往的那些狐朋狗友?真的遇到事情,他們敢去捋芝麻李的虎須?!”聽自家侄兒說得越不當一回事,吳有德越是心中覺得恐慌。自己年青時候,可不像這般張揚。走在路上通常都低着頭。要是自己年輕時候也跟侄兒這般兩眼上翻,估計早就摔死在路上了,怎麽可能跟着哥哥一道攢起偌大個家業來!
想到這兒,他就忍不住後悔,不該當年不該聽了老妻的話,把下一代莊主的職位,讓給了這個讀了一肚子書的侄兒。這下好了,讀了一肚子書的人,傲氣也攢了一肚子。在這大亂之世,卻不懂得處處低頭,這不是存心要給吳家莊帶來滅頂之災麽?
正值滿腔邪火無從發洩之際,卻又聽吳良謀說道:“若是侄兒交往的那些狐朋狗友不頂事,咱們怎麽可能這般早就得到紅巾賊要來的消息?那朱賊再勇猛,也不過是血肉之軀。眼下咱們莊子中,光是強弩就不下三十具。躲在高牆後用弩箭射,他即便真的是什麽佛陀轉世,也照樣超度了他!”
“這.....?”吳有德接不上茬了。平心而論,他也不認爲自己的莊子那麽容易被人從外面攻破。隻是從沒真正和别人打過仗,本能地感到恐慌而已。
趁着他發愣的時候,大公子吳良謀又笑着說道:“二叔您不要着急。您剛才沒聽我爹說麽?這朱八十一隻帶了五百多甲兵,一千多輔兵來打咱們吳家莊。很明顯,芝麻李那厮剛剛打了一個勝仗,有些得意忘形了。就這一千五百多烏合之衆,侄兒隻要稍稍動動計謀,就讓他來得去不得!”
“怎麽個來得去不得?”“良謀,你的辦法靠譜麽?”“良謀,錢财是小。你可别把禍事招到莊子裏頭來!”吳家莊的宿老們聽得心底寒氣直冒,抱着最後一絲希望,用顫抖的聲音詢問。
“半路伏擊!”吳良謀想都不想,幹脆利落地抛出答案,“那朱賊遠道而來,人生地不熟。咱們隻要在他的必經之路上設下埋伏,然後趁其不備,亂箭齊發。即便他本事再大,也早射成刺猬了。還用怕他什麽靠近了扔手雷?!”
“不行!”沒等吳有德做出任何回應,吳家長房裏最小的兒子,老三吳良方已經跳了出來,大聲反駁。“絕對不行,如果那樣做了,咱們吳家莊肯定要大禍臨頭!”
“老三,你什麽意思?!”吳良謀舌戰群雄戰得正快意,卻被親弟弟兜頭敲了一棒子,翻翻眼皮,十分不滿地質問。
“大哥,大哥這個計謀肯定,肯定是好的!”吳良方被吓得一縮脖子,然後用非常小聲音回應,“但是,但是有點不合時宜。那,那朱八十一的确隻帶了一千五百人,大哥半路設伏,肯定也能打他個措手不及。說不定,能将這一千五百人全都滅了。可是,可是那樣,咱們吳家莊就跟芝麻李結了死仇。芝麻李聽到消息後,肯定會把所有兵馬都拉出來,向咱們讨還血債。咱們,咱們的莊丁雖然英勇,可用三、四千莊丁去擋芝麻李十萬大軍,恐怕,恐怕淹,也被人家給淹死了!”
“是啊,是啊!良謀,你這真不是好好主意!”
“小謀子啊,不是叔叔說你。你這孩子,太好高骛遠了!”
“嗨,讀書多,把心眼讀死了!隻想着打,打,打,卻沒想到自己有多少斤兩!”
“是啊,隻想着借朱八十一的人頭成名,卻沒想想,打了孩子,會把人家的娘給招出來!”
“先前我說給了吧,你非要跟人家讨價還價。這回好了,打打不得,跑跑不得,咱們爺幾個,除了伸長脖子等着挨宰,還能幹什麽?!”
衆宿老們頓時都來的精神,跟在吳良方身後,對吳良謀口誅筆伐。仿佛他才是帶兵來打吳家莊的主将一般,朱八十一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喽啰而已。
“你們?”少莊主吳良謀聽了,氣得兩眼冒火,額頭上青筋突突亂跳。還沒等開戰呢,莊子裏的人心居然就亂成了這般模樣?也不怪那芝麻李沒把吳家莊當一回事!!人的臉都是自己掙的,自己都不要了,又如何能奢求别人?!
“嗯,哼!”正恨不得拿出針線來把衆人的嘴巴都縫起來的時候,耳畔突然傳來了自家父親,吳家莊老莊主吳有财的聲音。聽起來依舊像先前那樣四平八穩,不疾不徐,“嗯哼,嗯哼!那個他二叔、三叔,各位兄弟,良謀他還是個孩子,自然不會想你們大夥想得那麽周全。但眼下咱們的第一目标是群策群力渡過眼前這道難關,而不是教訓孩子!你們說,是不是這樣?!”
“這......?”衆人臉色一紅,讪讪地閉上了嘴巴。
吳有财對着自家大兒子和小兒子笑着點點頭,然後繼續說道:“你們兩兄弟的觀點雖然不一樣,目的卻全都是爲了咱們這個莊子。所以無論說得對不對,我這個當爹的心裏都覺得好生欣慰。接着說,把自己想說的話全說出來!别管你那些叔叔們怎麽評價,他們同樣也是爲了大夥,爲了這個莊子裏的所有人!”
一番話,說得衆人心裏頭都覺得熱乎乎的,彼此之間目光相遇,也不再是火花四濺了。
低頭想了片刻之後,吳良謀又把頭擡了起來,看着自家的父親眼睛承認,“剛才孩兒的主意,的确是急噪了些。沒考慮芝麻李的後續手段。所以還是先聽聽三弟的想法吧,他向來比我這個當哥哥的穩重。”
“是啊,是啊!老三,你繼續說吧!你一向穩重,你來說說,咱們該怎麽辦?!”聽見吳良謀主動認錯,吳有德,吳有義,吳有富等族中宿老都笑呵呵地将目光看向吳良方,同時大聲給後者鼓勁兒。
“那我可就說了!”盛情難卻,三公子吳良方又站了起來,沖着叔叔們輕輕拱手,“其實啊,情況也沒大夥想得那麽糟!”
“什麽意思!”衆宿老沒想到能聽見這麽一個答案,愣了愣,詫異地追問。
吳良方輕輕将手向下壓了壓,學着自家父親的樣子,笑呵呵地補充,“咱家先前隻是想跟芝麻李讨價還價一番,并沒說過一文錢都不給他。雙方還沒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他之所以派兵過來,無非是想拿咱家立威,殺雞儆猴,讓其他莊子乖乖交錢而已。”
“那,那就給他。趕緊派人去跟朱,朱将軍說,錢,咱們加倍給。請他速速罷兵回徐州去吧!”吳有德等人精神立刻振作了起來,站起來七嘴八舌地嚷嚷,“快去,快去。别用你哥手下的人。他手下那些,都是跟他一樣不知天高地厚的。”
“現在再主動去投降,估計就不是加倍的事情了!”吳良方有将手向下壓了壓,鎮定自若。“人家走得雖然慢,一天才二十裏路,也馬上就要到咱們家門口了。這沿途的糧草消耗,少不得也需要咱們家出。”
“出,出,要多少就給他多少。隻要他肯罷兵!”衆宿老又跳了起來,沒口子答應。
“不能這樣!”吳良方輕輕搖頭,微笑着向大夥解釋,。“這個節骨眼上,咱們不能主動去迎降。第一,對方見咱們服軟,肯定會漫天要價。第二,芝麻李的人馬打到咱們家門口,又掉頭走了。明顯是跟咱們之間達成了什麽協議。萬一将來朝廷想要追究,咱們家得花多少錢上下打點,才能滿足那些貪官的胃口?!”
“那,那可怎麽辦,怎麽辦啊?!”聞聽此言,吳有德、吳有義等人立刻又成了霜打後的茄子,把腦袋耷拉到了地面上。雖然守着一座銅礦,可那每年煉出來的銅,有一大半兒都拿出去喂了貪官了。這還是吳家莊沒有任何把柄被人家抓在手裏的情況下。如果有了真實把柄,豈不是整座銅礦,還有整個吳家莊,都得被貪官們一口給吞了去?!
“隻能先打一打,邊打邊談!”吳良方輕輕歎了口氣,把頭轉向自家父親和大哥,低聲說道。
“嗯,那就死守不出!隻要咱們能守住三天以上,滕州的官兵,就是爬也爬過來了!”吳良謀汲取先前教訓,笑着給弟弟拾遺撿漏。
“滕州的官兵?”吳良方看了看自己的哥哥,聳肩而笑,“就是咱們守上一個月,官兵也不見得能爬過來!那芝麻李打敗了兀剌不花之後,三個月來,沒向黃河以北發一兵一卒。滕州的官兵也沒封鎖黃河渡口,這裏邊有什麽勾當,大哥你還不明白麽?”
“啊!”吳良謀又鬧了個大臉紅,擦着額頭上的汗珠兒,期期艾艾地質疑,“老三,你是說,你是說滕州的達魯花赤勾結芝麻李?怎麽可能,他可是地道的蒙古人!?”
“蒙古人,也不都是一根筋。打又打不過,丢了城池的話,還要被中樞問罪?他何必不破财免災呢,況且又不用花他自己的錢。以避禍之名向州裏的富戶募捐,說不定除了給芝麻李的,自己還能剩下不少。大哥你想想,沒有滕州那位達魯花赤老爺默許,芝麻李的人,能大搖大擺地過來向各個莊子讨要錢糧麽?”
這下,吳良謀終于沒話可說了。他在書本裏學的都是君正臣直,将士用命。可惜到了地方上,卻完全跟書本裏走的是兩條路子。
“那,那咱們爲什麽還要打?”吳有德、吳有義等人在旁邊聽得着急,紅着眼睛追問。
“爲了更好的讨價還價!”吳良方歎了口氣,低聲解釋,“芝麻李的兵也不是撒豆子變出來的。也舍不得在咱們一個小小的莊子上損耗太多。隻要咱們不是主動出擊,紅巾賊在攻打莊子時死了人,就不能怪罪在咱們頭上。當他們發現咱家是塊難啃的硬骨頭之後,阿爹再派人出去跟他們談條件,就容易多了。一則,紅巾賊的要價就不會向先前一樣離譜,二來,萬一過後朝廷問起來,咱家也可以說,是紅巾賊久攻不下,知難而退了。這樣,雙方就都有了退路,誰也不會真的發狠死拼到底!”
“這......?”吳有德、吳有義等宿老低聲沉吟,不知道三公子的方法是否妥當。然而比起大公子先前的主動迎擊之策來,此招至少不會給吳家莊帶來滅頂之災。想了片刻,他們将目光轉向莊主吳有财、低聲詢問,“大哥,您看呢?老三的法子是否可行!”
“雖然稚嫩,卻也不無可取之處!”吳有财老懷甚慰,拍着座椅扶手大聲回答。“你們呢,你們大夥還有什麽補充的沒有?”
後半句話,是針對管家、西席、槍棒教頭和江湖死士們問的。這些人端得都是吳家的飯碗,當然輕易不會跟幾個公子唱反調。沉吟了片刻,陸續回應道:“這個,三公子的辦法,應該,應該就可行吧!”
“是戰是和,莊主您做決定好了。我等誓死追随您!”
“你呢,老二!”從衆人嘴裏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東西,吳有财又笑着把目光投向自己的二兒子,一直沒說話的吳有田。“你哥哥也說過了,弟弟也說過了,你的意思呢!”
“打,真的要打的話,我要去把莊子裏的黑狗和黑貓都抓到院牆上。再收集一些糞便和騎馬布等至陰之物。待紅巾賊亮出手雷時,立刻潑将下去.....”吳良田想了想,揮動着拳頭說道。雙目之間,充滿了降魔除妖的狂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