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家大門口撿回來個老兵油子,朱八十一心情非常愉快。雖然從身背後傳過來的氣味兒實在有些難聞,熏得頭暈腦脹。
老兵油子伊萬諾夫卻沒将距離拉遠一點兒的覺悟,一路上,不停地跟在馬尾巴之後讨價還價,“主人是個貴族。貴族都是上帝的寵兒,心懷慈悲。抓了俘虜之後,會準許他們的家族支付贖金,贖回他們的自由。”
“你們在沛縣屠城的時候,給過當地人花錢贖命的機會麽?!”實在被熏得無法忍受,朱八十一忍不住回過頭來,瞪着一雙牛鈴铛般的大眼睛質問。
“那,那......”伊萬諾夫立刻被問住了,嘴唇濡嗫了半晌,才喃喃地辯解,“那,那是兀剌不花大人下的命令!他,他是主将。伊萬,伊萬當時隻是個百夫長!沒,沒資格向他提出建議!”
“你就沒想過将刀子擡高幾寸?!讓他們趁機逃走?!”朱八十一又狠狠瞪了此人一眼,沒好氣地指責。
對于這些屠城兇手,他沒有半點好印象。所以兩個月以來,從沒想過替任何人求情。鑒于眼下紅巾軍整體上嚴重缺乏戰陣訓練,所以他才不得不廢物利用一番。後者想從他這裏得到更多,卻是難比登天。
伊萬諾夫被問得啞口無言,跟在馬背後又沉默了好一陣兒,才再次喃喃地說道:“我,我是個傭兵,隻,隻懂得打仗。将軍說得這些,我,我當時的确沒想過。也不會去想!”
“那你就慢慢想,該在我帳下幹多少年,才能贖回你亂殺無辜的罪行?!洪三,你把他帶到西門外的軍營裏,先洗幹淨了,再帶他去見我!”朱八十一丢下一句話,加快速度,先去遠了。隻留下親兵隊長徐洪三,看着失魂落魄的伊萬諾夫,撇了撇嘴,低聲數落:“你這個人怎麽不知道好歹呢?!大人把你從苦力隊裏撈出來,已經是天大的恩情了。你居然還想着幹滿兩年後就離開?!就兩年時間,你對得起大人的活命之恩麽?!況且這裏距離你老家好幾萬裏地,即便大人放你走,你一個人怎麽可能活着走到家?!”
“我,我.....”伊萬諾夫雙手抱着腦袋,無力地蹲了下去。他先前是看出來朱八十一心軟好說話,所以才壯着膽子,試圖替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至于兩年時間夠不夠贖罪或者報恩,兩年期滿之後自己如何回家,卻是想都沒顧得上想。
徐洪三沒有融合來自另一個時空的靈魂,對于屠城的血債,看得遠不像朱八十一那樣重。見伊萬諾夫挺大個塊頭,卻蹲在地上做爛泥狀,忍不住撇了撇嘴,低聲奚落道:“怪不得你叫懦夫,原來是個沒骨頭的!你一個人回不了家,不會想辦法帶着幾百号弟兄一路殺回去?隻要咱們一起趕走了鞑子,弟兄們就是再陪着你走一趟西域,又能如何?!”
“我叫伊萬諾夫,不是懦夫!”伊萬諾夫立刻紅着眼睛擡起頭,大聲抗議。然而想到來中國的路上所花費的時間和沿途遇到的風險,又覺得渾身上下一陣陣發軟,歎了口氣,**着說道:“将蒙古人趕走,哪那麽容易?! 斯拉夫人,加泰羅尼亞人,大食人,還有西面那些異教徒,這些年一直在試。哪一次,不是被蒙古人殺得到處都是屍體?!不可能,你們不可能的。伊萬之所以提出替大人幹兩年,就是知道你們不可能堅持更長時間。你們甚至連兩年都堅持不了,火藥雖然厲害,卻隻能靠近了扔。蒙古人離得老遠便用弓箭,用強弩,隻要不讓你們靠近.......!不可能的,你們現在這個樣子,很可能連半年都堅持不了!”
“我打爛你的臭嘴!”徐洪三大怒,輪着帶鞘的刀朝伊萬諾夫臉上猛抽。
“我隻是都督一個人的奴隸!”伊萬諾夫原本就是兵痞,此刻手腳上都沒有鐵鏈約束,豈肯再忍氣吞聲。立刻揮舞着拳頭沖上來,要跟徐洪三拼命
無奈已經整整兩個月沒吃過一頓飽飯,拳腳根本使不出多少力氣。而徐洪三原本身手就不弱,最近半年來又是頓頓敞開了肚皮吃。因此二人剛一交手,就立刻分出勝負。看上去足足别對方高了兩頭的伊萬諾夫,被徐洪三瞬間放翻在地。刀鞘像敲木魚兒一樣在腦袋上敲個不停。
那伊萬諾夫沒機會爬起來反擊,隻好用手捂住臉,抽泣着哭喊,“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說得都是實話,實話。即便你們都督大人真的像傳聞中一樣,得到了上帝寵愛也不可能。以前每次反抗的時候,斯拉夫人都向上帝獻祭,每個人胸前都帶着十字架。可是照樣,照樣被蒙古人殺得到處都是屍體!”
“但是我們畢竟在反抗!”徐洪三不知道十字架是什麽,卻知道伊萬諾夫不看好紅巾軍的前途。一邊繼續輪着刀鞘朝對方身上亂打,一邊不懈地數落,“畢竟我們活着的時候,沒有再把脖子伸給人家砍。而你,還當過二十年的兵呢。就學會怎麽給蒙古人舔屁股了!”
“我沒有!”這下,可是把伊萬諾夫給刺激到了,又一個轱辘爬起來,沖着他怒目而視。“我打仗一直很勇敢。比,比瑞士人還勇敢。這麽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被人抓了俘虜。還是,還是被你家将軍弄出來的火藥彈給炸暈了過去,才被你們捉到的!”
“不服就跟着老子去找都督報到!勇敢不勇敢陣前見,别在這裏拿嘴巴吹!”徐洪三又狠狠打了他幾下,收起刀,飛身跳上坐騎。“走,先跟老子去洗澡,把你這一身臭氣洗幹淨了。打不打得過蒙古人,你沒試試怎麽知道?!至少,我們試到現在還沒輸過!”
“試試?!”伊萬諾夫的眼睛亮了亮,小聲重複。試試就試試吧,反正眼下也沒地方可去。跟着姓朱的将軍幹,總比繼續掏大糞強。說不定哪天真的能帶一隊弟兄打回老家去呢?
想到自己日後也許有一天,會以解放者的姿态,殺回故鄉。将那些騎在父母兄弟頭上作威作福的蒙古老爺們,一個個從寶座上扯下來,套上鐵鏈去掏大糞。他的眼睛就愈發地明亮。試試就試試,反正即便吃了敗仗,以自己的身手,也未必沒機會從戰場上逃之夭夭。
抱着先在紅巾軍裏混一段日子的心思,他跟在徐洪三身後去洗了澡。然後又由徐洪三帶着,到蘇先生那裏領了一套镔鐵甲,包鐵戰靴。穿戴整齊了,才去朱八十一平素處理公務的議事廳報道。
朱八十一也洗過了澡,換過了衣服。正抱着本剛剛買來的孫子兵法死記硬背。看了伊萬諾夫穿上盔甲之後的英武模樣,滿意地點點頭。笑着說道:“嗯,的确是塊當兵的料子。你剛才的條件我自己考慮過了,十年,在我這裏幹滿十年,我就可以放你離開。這十年裏,我給你發千夫長的軍饷,一文錢都不會克扣,管吃管穿。等合同期滿了,你帶着錢離開,回去後也能買個莊園養老!”
他是臨時從二十一世紀的記憶裏,找出了一個激勵員工賣命的辦法,以免伊萬諾夫失去了希望,出工不出力。誰料伊萬諾夫此刻也改了主意,想都不想,大聲回應,“十年就十年,我不要軍饷。但是你得給我一個千人隊,這個隊裏邊怎麽訓練,怎麽打仗,讓誰當軍官,都我一個人說得算!”
平心而論,這個條件并不算十分過分。無論紅巾軍還是蒙元方面,将領對軍隊的控制都不是非常精細。各軍主将除了親兵之外,基本上也就管到千夫長一級。千夫長以下的軍官任免和隊伍訓練,甚至軍饷發放,都由千夫長本人負責。上面的将領根本不做任何幹涉。
但是,融合了兩個世界記憶的朱八十一,卻不願做得如此粗疏。早在兀剌不花兵臨徐州城下之前,他就親手抓了戰兵的訓練,并且将輔兵的基層将領選拔,控制到了百夫長一層。
經曆了上一場惡戰之後,他對軍隊的控制力更加牢固。所有百夫長以上的将領,無論戰兵輔兵,都換成了最後陪着自己一道去炸兀剌不花那批弟兄。當日帶領輔兵,并沒到城外參戰的軍官,則全都降了一級,給新升上來的人當了當副手。而是當時凡畏縮不前的,無論最初是誰提拔起來的,一律降職做了小兵。至于少數幾個當時脫離隊伍逃走者,連做戰兵的資格都被剝奪了,直接發到輔兵裏邊去幹最苦最累的活,視以後的表現,再決定給不會改過自新的機會。
因此對于初來乍到的伊萬諾夫,朱八十一是絕對不肯直接就派他單獨領軍的。一則此人當過紅巾軍的俘虜,威望不足以服衆。二來他朱八十一可不是傳說中的那些王霸之才,剛剛抓到的敵軍将領,也敢放心地讓對方給自己守寝帳的大門。故而在聽完了對方的要求,便笑了笑,輕輕搖頭,“軍饷還是給你照着千夫長開,但是我不會派你下去帶兵。”
見伊萬諾夫臉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頓了頓,他又繼續補充道:“你是被我俘虜來的,又長得和大夥都不一樣。直接下去帶兵,弟兄們肯定不會聽你的話。不如就先留在我身邊做,做參軍,參贊軍務。跟我一起想辦法訓練弟兄們,教他們如何打仗。如何在沒有火藥的情況下,也能打赢蒙古人?!”
“不可能?!”伊萬諾夫立刻搖頭,不認爲紅巾軍在同樣武器條件下,有任何希望。然而看到徐洪三又朝自己瞪圓了眼睛,立刻慌慌張張地改口,“我,我可以試試。蒙古人,蒙古人其實也不像以前那麽厲害了。他們,他們日子過得太好,已經,已經不像,不像他們的前輩那樣有勇氣了。那個,那個,他們的軍隊組織太粗糙了,千人隊以下,就是百夫人隊,百人隊以下,直接就是十人隊。間隔太大,指揮起來特别散亂。咱們,咱們可以從這裏先,先改起來。等到了戰場上,好有針對性地打他們的薄弱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