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第179章 心淚湮 紙灰起

兩日後我收到了夜鸢的一紙休書,有些措手不及,沒有想到他真的給了我一紙休書,更知道這張休書意味着什麽,他真的打算放我了嗎?還是又一次的陰謀布局?可若這是一場陰謀布局,他圖的是什麽?我身上還能有什麽利用價值嗎?如果有利用價值,他完全可以每月給我一次解藥,而不是一次性将我身上的毒全數解盡。

他有什麽陰謀姑且不論,現在我該何去何從呢?又有何處可以容身。大哥是斷然不可能離去的,畢竟他還有自己的事要做。

站在鸢王府那朱紅的大門前,回首遙望着莊嚴且輝煌的府邸,一陣風卷起地上的塵土朝我襲來,發絲紛亂飄散,遮住了眼眸。

突然間,我仿佛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既然無家可歸,不如歸去。

我黯然回首,沒有與任何人告别,徑自離去。

天龍城依舊是這樣熱鬧繁華,我的心底卻是如此凄涼。漫無目的的穿插過條條大街,走過熱鬧的人群,看着每個人臉上的笑容突然覺得自己很悲涼,竟然連笑爲何物都不知道。自莫攸然教導我要隐藏自己的妖瞳開始,我都忘記自己多少年沒真正開懷大笑一場了。

也許我根本不配擁有笑容吧。

荒煙外,風塵惡。

半山竹松臨水搖,蒼茫林崗翠色萦。

不知不覺我已經步出天龍城來到西郊的小竹林,翠色的竹葉被風吹打,零落而下,幾片拂在臉頰上微微生疼。四周安靜到連一鳥的啼鳴之聲都沒有,這樣的氣氛感覺有些詭異。

我的步伐猛然停住,隻覺一陣殺氣由身後逼來。

萬鳥驚飛,驚怖啼嘶。

緊接着,二十名手持大刀的人從天而降,目露兇光。此錦衣與裝束,不正是南國的玄甲衛嗎?領頭之人,不是玄甲衛統領郝哥又能是誰?

他們是來殺我的!

我與大哥私奔根本就是一場戲,爲何玄甲衛還會在此劫殺我?

當我的思緒還未理清之時,馬蹄聲聲踏來,在詭異幽靜卻布滿殺氣的竹林間清晰異常。

一匹白馬如閃電飛躍,馬上之人白衣如雪,風度翩然。他的到來令周遭霎時凝結成冰,目光中有明顯的怒意與肅殺之氣。

刀光交剪,迫人眉睫俱寒。

當馬飛奔至我跟前之時,一隻手攬上我的腰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我攬上馬。

忽聞郝哥一聲大怒:“皇上有令,格殺勿論!”

我不禁冷抽一口氣,格殺勿論?壁天裔竟下這樣的命令?

雙手環過我而緊撰缰繩的轅羲九也明顯因此言一怔,我能想像到他臉上的表情,一定是不可置信與傷痛。

白馬仰天啼嘶,踢踏幾步在原地停下,我們與正對面的玄甲衛相對峙而望,隻聽頭頂傳來轅羲九冰冷的聲音:“格殺勿論是皇上下的令?”

郝哥勾起冷笑,由袖中取出金黃的聖旨舉于頭頂,一字一句地重複道:“九王爺忤逆皇上密令,欲意叛離南國,格殺勿論。”

“叛離?”我低聲的重複一遍,猛然側首仰望着他,才開始想他今日怎會突然出現在此。

沒有看我,他冰涼如雪的目光閃現一絲哀痛,卻依舊平靜道:“我以爲,在信中已與皇上說的很清楚了。”

“九王爺,你太天真了。皇上爲此花費的心血豈是你一封信說終止便能終止的?想要與未央遠走高飛,皇上的臉面往哪擱?皇上的個性九王爺您不會不了解吧,凡事背叛他的人,殺無赦!”郝哥将這句殘忍的話說出口後,我徹底怔住了,大哥他竟然爲了我要放棄一切嗎?包括他自己的身份與對北國的仇恨嗎?

“我不信皇上會如此無情。”轅羲九的聲音肯定異常,那是對兄弟的無比信任。可是大哥,郝哥的聖旨都拿在手中要誅殺我們二人,你竟還當他是好兄弟嗎?也許大哥你一直都是這樣,重情重義,心中牽挂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所以注定要失去很多想要的東西。

郝哥眼瞳中寒光乍現,高舉聖旨道:“皇上聖旨在此,殺無赦!”

音落,二十多名玄甲衛蜂擁而上,殺氣駭了馬兒,長聲啼嘶。

轉眼間十多名白色身影長劍一揮,擋在了我們之前,與二十多名玄甲衛相搏而起。

是白樓衆弟子,多日未見的落,岚,還有绯衣。

霎那間,天際風雲翻湧,石灰漫天。竹林鳥怖驚飛,落葉翩飛。

绯衣白绫繞手,曼妙回身,一雙妖媚的美眸凝視着馬上的我們,眼底蓦地閃過一絲痛楚。可是臉上卻妖娆之笑不變,用膩美的音調道:“樓主,你與未央先行離去,這裏有我們。”

“绯衣。”大哥的眼瞳中五味參雜,用細弱的聲音呢喃了一聲。

“有多遠便走多遠,绯衣,無悔!”绯衣的眼眶中緩緩凝淚,再次深深凝望了一眼那個曾經愛的死心塌地的男子,堅毅的回首,長绫揮舞,與玄甲衛厮殺起。

大哥一扯缰繩,馬調轉頭,朝竹林深處飛奔而去。

馬奔的很快,厲風拍打在我的臉頰生疼,伴随着風聲他問:“未央,願與風白羽一同亡命天涯嗎?”

他喚我爲未央,稱自己爲風白羽。

恍惚間,我好像回到了一年前在白樓與他相處的日子,他要我永遠留在白樓留在他身邊。

我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前在九王府他攬我入懷,問我是否想做他的妻子。

酸楚與甜蜜夾雜,晦澀與幸福交纏。

“願意。”我點頭。

“是亡命天涯!”他加重語氣重複一遍,生怕我沒聽清楚。

“嗯,亡命天涯。”我亦加重語氣,表示我堅定的心。

突感他的雙臂緊了緊,将我環在手臂間,而我則順勢倚靠在他的懷中,笑了起來,是真正的笑了。

大哥,生死我都已經置之度外,亡命天涯又何懼呢?

風霆迅,天聲動。

紫霓烽煙硝,橫枝蔽日,燕幽神州。

也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什麽地方,隻覺暮色已近,馬兒也跑累了。玄甲衛也不知被我們甩到了什麽地方,我想,現在的我們暫時安全了吧。

大哥扶着我下了馬,繼而将馬綁在一條小溪旁讓其休息,蓄養體力。

而我與大哥則并肩坐在小溪邊,先用沁涼的溪水洗了洗臉,掃去一日的疲憊。

黃昏落日下,灰蒙蒙的天際将我們籠罩,星疏幾點,明月漸起。

風聲簌簌,流水潺潺,鳥兒聲聲,野草萋萋。

我輕靠在大哥的肩膀上,借着月光凝視溪水中我們兩的倒影,漣漪陣陣蕩漾。

“羽。”突然間,我很想喊他的名字。

“恩。”他低聲應道。

沉默片刻,我終于還是忍不住問:“背叛了你的兄弟,後悔嗎?”

“不。”此話說的冷漠卻藏無限的情意。

“放棄了北國的恩怨,甘心嗎?”我的問話使得他身體一僵,似乎沒有料到我會有此一問。我笑笑,輕輕閉上了眼睛,安心的倚靠在他肩上繼續道:“我恢複記憶了,一切的一切都想起來了,包括大哥你對夜宣大王的仇恨。正因爲知道你對夜宣大王的仇恨,所以我沒有怪你對我的利用。不光因爲大哥的苦衷,也因爲,我也如大哥一般恨着他!”

原本身子有些僵硬的他因爲我這句話緩緩松弛下來,攬着我的手臂加了幾分力道。突然感覺到一隻溫實的手撫摸上我的臉頰,是那樣輕柔。我依舊阖着眼簾,卻在唇畔勾起了淡淡的笑容。

“何德何能,有你如此真心待我。”溫柔的聲音與熟悉的氣息夾雜,拂過我的耳邊。

“因爲這個世上唯有你真心待我。” 我的手不禁纏繞上他的腰際,輕聲問道:“一路上我都很想問你,爲何會突然放棄多年的仇恨,與我亡命天涯呢?這不像你。”

“因爲你孤單太多年了。”他的指尖撫過我緊閉着的眼睛,繼續說:“你可知你毒發那夜我的心有多痛嗎?奄奄一息的你就這樣靠在我懷中,說了那麽多言淺意深的話讓我多麽動容。那一刻我的心完完全全的被恐懼籠罩着,從來沒有體會過那樣的感覺。其實很多次我都問過自己,對你到底是親情還是愛情,可是我怎麽都理不清,摸不透。”他的聲音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促,而我的心也随之上下波動着。

“記得幼時,你突然跑到我屋子裏,扯着我劈頭就問我長大了是否會娶你?你可知在那一刻我徹底呆住了,從來沒想過自己的親妹妹會說這樣的話。”

“記得,後來你給了我一巴掌,那是你第一次打我,第一次兇我。”我的腦海中瞬間閃現多年前的畫面,猶如曆曆在目。

“其實就在那時我的心裏也是矛盾的,就像那日二哥突然說要親上加親,我心中會恐懼,無數的矛盾與掙紮充斥着我的心。”說到此處他竟笑了出聲,可聲音卻是那樣凄涼。

往事的傷心頃刻間襲上胸口,我窒悶到想要哭泣,不想再談這傷感的話題,我呢喃道:“羽,我累了。”

“那就睡吧,我一直在你身邊。”

“恩。”我在他肩窩上找了個舒适的位置,神智飄忽,漸漸睡了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猛然驚醒,因爲我察覺到周身隐藏着無限的殺氣。

迷蒙的瞳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點點火光,将漆黑的夜空哦點亮,無數輕微移動的腳步聲穿插在山野間形成無比的聲響。

大哥也早就發覺了四周的危險,手不禁撫上佩劍。我的雙手緊緊包裹着大哥略帶寒意的右手,随着他緩緩起身,遙望那逐漸逼近的火光越來越多,強烈的光芒将四周映的恍如白晝。

黑色衮金帥旗也中被人高高擎起,清楚的瞧見上面繡着一個大大的“北”字,原來是北軍。

北軍怎會來此?

夜鸢的名字第一個閃入腦海中,随即我甩去這個念頭,夜鸢若是要對付我們,早在鸢王府就将我們誅殺了,何必等到現在呢?

瞬間,成千上萬的北軍将我們團團圍住,偌大空曠的高嶺之上有一騎弓箭手,前排半蹲,後排高站,開弓正對我們。

身後刀光乍現,寒光縱橫如練,無數将士已經将我們的退路堵住,盾影交剪,風塵卷起。

我們已經無路可退。

弓箭隊之前立着一名男子,他相貌粗犷,目光含威,身着鐵甲銀盔,負手而立睥睨着已是甕中之鼈的我們,面無表情道:“利用私奔之計謀,意圖混入北國爲奸細,吾王聖明,一早便洞察先機。哼,今日你們便是插翅也難飛!”

“你怕嗎?”此時的大哥很是平靜,側首深深凝視着我,眼中含着真真切切的情意。

“有你在,我不怕。”我搖頭輕笑。

“好一對亡命鴛鴦,死到臨頭還情意纏綿。今日我就要你們這對鴛鴦死在我王廷的手中!”他仰頭對天狂笑一聲,揮手而起,示意弓箭手準備放箭。

看着那蓄勢待發的箭,忽而一笑:“我們的孽情于世所不容,那麽到了黃泉路上是否還是爲人所不容呢?既然不能與你同生,那便同死罷。”

面對眼前那殺氣畢露的弓箭手,我與他的手交握在一起,十指緊扣,那一瞬間的地老天荒。

“放箭!”王廷一聲令下,密密麻麻的劍由遠處的高嶺飛洩而下,勢如閃電直逼我們。

我閉上了眼睛,感受到大哥手心的冰涼,笑着面對即将來臨的死亡。感受到箭勢直逼而來的氣勢,我呢喃道:“羽,你是否如未央一樣,從未後悔過呢?”

話才落音,突感一個身軀緊緊将我擁在懷中,而那想像中的疼痛并沒有出現在我的身體上。隻有耳邊閃過長箭插入肉的聲響,聲聲刺耳。

猛然睜開眼睛,對上一雙深邃輕柔的眼瞳,他正沖我笑着,那笑容沒有夾雜任何的掙紮與猶豫,隻是那樣對我笑着。

那身軀如銅牆鐵壁般将我嚴實的護在他的懷中,密不通風,就像守護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寶,永不放手。

“風白羽,如未央一樣,從未後悔。”一字一句,說的堅定異常,可是聲音之下卻藏着虛弱與遊離。

我顫抖着望着身前的人,他的口一張一合,我什麽都已聽不見,隻能傻傻的看着他。

忽地,他腳底一軟,重重的朝我壓了下來,我才恍然回神,伸出雙臂想接住那個倒下的身軀,可是我已經沒有多餘的氣力能承受住他的重量,與之一同摔至地面,灰塵卷起,無數的塵土将我們淹沒。

一名弓箭手上前詢問道:“統領,是否還要發箭?”

王廷站在高嶺之上望着就在眼前發生的一切,良久無法言語。

血,瘋了般由他的背後湧出,染紅了我的裙裳,染紅了我的雙手,染紅了整個地面。

我的目光轉移到大哥的身後,密密麻麻的劍如釘子般狠狠插在他的背上,腳上,肩上。顫抖的撫摸上他的臉頰,我喃喃道:“羽,我們不是說好了要一起亡命天涯的嗎?既然不能亡命天涯,爲何不讓未央陪你一起死去呢?非要留我一人獨存于世嗎?你真的忍心嗎?”

他沾了血的手顫抖的撫上我的臉頰,貪婪的望着我,仿若看不夠般。

“來世,甯願你我不相識。”他的嘴角勾勒出凄涼悲哀的笑意,嘴角有血緩緩滴落,隻見他依然平靜地說:“這樣,便能不受傷。”

看着他逐漸微弱的聲音與漸漸阖起的眼睛,我用力搖頭:“是我,是我害得,要死也應該是我,不是你。”

他單指按上我的唇,示意我不要再說話。“未央,你好吵,我累了,讓我好好睡一覺。待我醒了,任你吵鬧可好?”

看着他的笑容漸漸隐去,沾着血迹的臉漸漸慘白,血色盡褪,我用力搖着他:“不要睡,求你不要睡……”

“我,真的累了!”他的手悄然墜落,軟軟的癱在身側,手上那未幹的血迹沾染着微微的塵土。那雙沉重的眼睛,終于在掙紮片刻後永遠的阖上。

那撕心裂肺的疼痛頓時充斥着整個胸口,疼痛到連呼吸都已經困難,無限的悲哀湧上心頭。而我的眼中再也看不見任何,隻有那張離去時悲哀的臉。

“大哥——”

我仰天大喊一聲,喊出了我十五年來的悲傷與痛苦,喊出了我十五年來的孤寂與悲涼。

悲痛欲絕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洶湧的滾落。

夜宣,你可知今日你所誅殺之人是你的親生兒子!你竟殺了你的親生兒子!

你該血債血償,你一定要血債血償。

母親的,大哥的,我要你全部還回來,全部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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