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昏厥中醒來的脅闆次郎瞪着通紅的眼睛再次下達了軍令。
不過這一次,不是進攻,而是封鎖整個蘇州河。務必使夜間不得有一人通過蘇州河。另外,脅闆次郎終于向師團部發電,請求增援。
想吞掉眼前的這支守軍,已經不是遭受重創的第36步兵聯隊獨力所能辦到的了。
之所以讓這位日軍大佐徹底放下顔面請求增援的原因,是蘇州河南岸中國民衆和倉庫守軍的對話讓他痛恨而驚懼。
說實話,他還從未如此痛恨過一支中國軍隊,又如此恐懼一支中國軍隊。
那一聲聲的對話,猶如燒至通紅的鋼釺在捅他的心窩子。
八嘎的,哥的步兵聯隊換了兩茬人都還隻剩這麽點眼看就要換第三茬了,你們還在那兒玩兒死戰不退,傷口上撒鹽也不帶你們這種整麻袋的鹽往上埋的吧!
但傷口上的鹽再多,心再痛,也沒有解決這個心腹大患來得更重要,如果要讓他們活着離開,脅闆次郎心裏明白,那他隻能切開肚皮向天皇陛下謝罪這一條路可走了。近兩千戰死的帝國勇士需要有人負責,不是用中國守軍的屍體,那就隻能用他這個最高指揮官的。
陰霾的黃昏中,所有跳入河中不幸被日軍機槍掃中而犧牲的民衆遺體和那名被沖擊波掀到河中的戰士遺體都被民衆們打撈上來。
現場,哭聲震天。
沒有棺木,租界内隻要是中國人經營的商店,全部主動拆下自己商店的木門,當成英雄暫且休息的床闆。
跳入河中的絕大多數都是更具血性的年輕人,年輕而蒼白的臉讓人看着就忍不住潸然淚下。已經擦幹眼淚從幾百米外走過來的陸軍少将和陸軍中校脫下自己的軍裝,覆蓋在曾經是自己的士兵和爲搶他遺體而犧牲的年輕人身上,但卻忍不住再次熱淚盈眶。
他們的淚,不是爲自己的士兵而流。身爲軍人,死戰不退馬革裹屍是職責所在。隻是,站在這些可愛可敬的民衆面前,他們終于知道,自己等人豁出性命的守護,是值得的。
沒有什麽,比值得,更重要。
老者,老淚縱橫,在寒風中脫下長袍,蓋在已經冰冷的年輕後輩們身上;青年,默默上前給上一刻還在自己身前和自己慷慨激昂闡述愛國愛家理想此刻卻已經臉頰冰涼的同伴一個深深的擁抱,然後,毅然轉身離開;臉上未塗半點脂粉的大劇院明星立于一旁,耳鬓旁,卻是以白紙爲花,那是隻有親人才有的待遇。
僅着襯衣的張躍庭想了又想,終于還是忍不住拿着鐵皮大喇叭站到了南岸大堤上,大吼道:“倉庫的弟兄們,你們已經完成了作戰任務,我代表88師師部,請求你們,撤到租界,保存有用之身,待将來再上戰場再殺鬼子。”
這其實已經是這位陸軍少将說出的超出他職責權限的話了,讓四行倉庫守軍撤入租界是來自最高層的命令,但普通民衆是不知道的。現在的四行倉庫守軍幾乎已經算是租界内數十萬乃至百萬中國民衆的精神圖騰,隻要他們還在抵抗,就證明中國軍隊還在抗争,上海,他們的家鄉就還沒有陷落。
雖然雷雄所率領的步兵連昨日夜間抗命拒不撤退讓整個第3戰區遭受了來自高層的責難,他這個88師參謀長更是被戰區副司令長官在電話裏罵得狗血淋頭,但從一名軍人的内心出發,他對這些大頭兵們卻是尊重的。尤其是看到民衆們爲了搶一名戰死士兵的遺體而奮不顧身跳入河中,最終在兇殘的日寇的射擊下犧牲近百人,他亦想像他們一樣,撕掉自己的少将将星,和他們一起,并肩作戰。
可,他亦知道,雖然今天這個白天,他們守住了陣地,抵擋住了日軍發起的近十波攻擊,但,也是強弩之末。因爲,他們不是民衆想象的800壯士,而隻有區區120人,他們,是絕對守不住明天的。
今天夜間,是他們最後的機會。
話音未落,許多市民也紛紛開始勸說起來。
“對面的弟兄們哪,你們已經很棒了,撤退吧!”
“是啊,弟兄們,南岸就是租界,小鬼子不敢追過來的。退吧!”
“弟兄們,你們都是好樣的,不過再在四行倉庫守下去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你們就聽長官的,退過來吧?”
。。。。。。。
透過越來越激烈的戰場,就算不怎麽通曉軍事,這幫民衆們也知道,随着日軍再次調兵,四行倉庫是決計守不住的,這幫今天還在堅守的戰士們,或許明天就要盡數戰死他們眼前,那對于他們來說,絕對是一場目不忍睹的悲傷。
現在,他們已經苦戰五六天了,就算是撤退,也恪守了他們做軍人的職責。
就連主動來到前線租界駐軍司令官斯馬萊特在謹慎思考後,也終于站出來當着數萬中國民衆的面,用字正腔圓的中國話向倉庫守軍表态:“你們做爲軍人,已經完成自己的職責,做爲中國人,你們已經成爲整個中國的驕傲,放下武器撤到租界,租界駐軍一定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沒有人能從租界帶走你們,包括日本人,除非戰争。”
同樣,這也是這位租界司令官在他的權限之内所做出的最高承諾了。
在南岸民衆的翹首期盼中,四行倉庫裏終于傳來了雷雄宏亮的回應。
“對岸的父老鄉親們,你們的好意我們88師542團全體将士心領了,張參座,我們還是那句話,守土抗戰是我中國軍人的天職,隻要我們還有一口氣,隻要我們還有一個人,就絕不會讓小鬼子踏入四行倉庫半步!”
南岸一片沉默。
這時,人群中一個戴着中将領章的中國軍人也終于忍不住站到南岸大堤上,拿起白鐵皮喇叭吼道:“我是上海警備司令官楊虎,我帶來了第三戰區司令部的軍令,着你部在阻擊日寇四日夜後,即可撤離。而現在,你部已經超額完成作戰任務。”
“弟兄們,軍人當以服從命令爲天職,退回來吧!”
“你們在四行倉庫的抗戰任務已經圓滿完成了,你們的英勇抗戰已經極大地激勵和鼓舞了全中國,甚至連海外僑胞也被你們感動了,現在,全中國都希望我們的英雄能夠活着回來,活着回到我們的中間來,繼續帶着大家抗擊日寇。。。。。。”
不得不說,這位陸軍中将的一番話還是很動情的,說中了許多在場民衆的内心。對面的守軍就在他們面前奮勇殺敵五日夜,每一次戰果和每一次犧牲都在他們眼前。他們,就是每天都主動聚集到這裏品嘗激動與憂傷的民衆們心中的英雄。
民衆,需要英雄,更需要英雄活着。
不少人當場熱淚橫流。
有直屬長官的請求,又有更高戰區長官的軍令,還有租界駐軍司令官的承諾,再加上數萬民衆的翹首以盼,在所有人看來,就算爲了迷惑小鬼子,倉庫的守軍也完全可以給句軟話,給大家點兒希望。
然而,他們錯了。
倉庫中現有的守軍,本就是違抗軍令之軍,他們的目的,本就是要駐紮在要塞,給日軍以最大的殺傷,現在,都還沒把脅闆次郎那個老鬼子給氣死,現在,又搭上了近百他們應該守護之人的命,血債又加了一筆,他們怎麽可能撤退?
沉默着等待幾分鍾之後,四行倉庫裏再次響起了更宏亮的聲音,這次是換成了陳運發。
“多謝父老鄉親及各級長官的關懷,但,我們必須戰。楊司令,請您代爲轉告顧司令并轉告軍政部諸位長官,我們是一群小卒,可小卒也是有家的人,我們的背後就是上海,上海的背後就是我們的首都南京,南京之後既是我們的家,我們的父母妻兒手無寸鐵,我們已經退無可退,除了和日寇決一死戰,我們已經别無選擇!爲了保衛上海,爲了保衛南京,爲了保衛我中國,爲了我的妻兒老小,我們何惜一死?”
“弟兄們。。。。。。”
楊虎原本還想再勸幾句,可話到嘴邊卻發現自己再說不下去了,因爲,他已哽咽。
他的身後,數萬民衆更是默默垂淚。
包括租界内的卷毛藍眼珠的西方駐軍,皆肅然而立。對面的中國軍人,實是他們平生所見之最堅韌之軍。
河對岸的倉庫内,陳運發宏亮的聲音再度響起:“父老鄉親們,不要哭,也不要悲傷,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自打我們穿上這身軍裝起,就已經不把自個當活人了,生逢亂世,值此國破家亡的危難時刻,是我們軍人的不幸,也是我們軍人的大幸!”
“我們也不想死,試問誰不眷戀塵世,誰不眷戀家中父母妻兒?但是身爲軍人,就該爲國奔赴沙場,縱然馬革裹屍也是毫無怨言,父老鄉親們,能夠爲國家而死,能夠爲民族而亡,對于我輩軍人,何嘗不是幸事?大幸事!”
陸軍中将虎目含淚聲音哽咽一時說不出話來,他身邊的張躍庭嘶聲大喊:“好吧!弟兄們都是好樣兒的,正如你剛才所說,你們背後就是上海,上海背後就是我們的首都南京,我們已經退無可退了,所以,我們不再勸了,不再勸你們退入租界了,可是,我們又能夠爲你們做些什麽?哪怕是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啊!”
“俺們這不缺吃的,不缺喝的,也不缺彈藥,再說日本人的機槍就對準蘇州河橋,你們就是想運也運不過來;弟兄們不是富貴命,沒見過大明星唱歌,前幾日戰事太急,好不容易趕上卻又錯過了,今天,能不能請上海大劇院的明星們給俺們唱上一曲,俺們就是死了,也算沒白來這世上走一遭。”雷雄宏亮的聲音傳來。
這一下,河對岸的民衆們再也忍不住了,頓時紛紛嚎啕大哭起來,甚至連許多牛高馬大的漢子也是嗷嗷地哭。
如果要求高,倒也好讓人心裏好受些。可是,這些死戰不退的戰士們的要求,真的太低了,太低了啊!
他們,在戰死之前,竟然,隻想聽一首歌。
(本章完)